指尖在冰冷的鼠标上悬停了几秒，最终重重落下，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屏幕上，“志愿提交成功”的绿色提示框弹了出来，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却又砸得我心里空落落的。
SD大学。我的名字，我的未来，就这样被定格在了那座遥远的北方城市。
窗外，夕阳正把天边染成一片暖橙色，像极了旅行时海边篝火的余烬。几天前那场毕业旅行的喧嚣、海风的咸涩、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目光和触碰，仿佛还在皮肤上残留着温度。但此刻，志愿填报的尘埃落定，像一盆冷水，浇醒了短暂的迷梦，也清晰地划出了我们这群人即将分道扬镳的轨迹。
宫靖然自然是如愿以偿，她目标的那所顶尖名校，与我的SD大学同在一座城市。这结果，在所有人包括她父母眼里，大概都是“顺理成章”甚至“天作之合”吧。她收到确认邮件时，只是优雅地抬了抬下巴，嘴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发了个简洁的朋友圈：“新的征程，启航。” 下面瞬间堆满了艳羡和祝福的评论。我点了赞，心里却像被什么堵着，闷闷的。
视线滑到另一个名字——叶倾尘。她的头像是一片简单的星空。第一志愿，她填了那所全国顶尖的医科大学。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顶尖也意味着风险，她的分数是擦着线过的。她……真的那么想去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脑海中闪过她照顾杜悦时那细致入微的样子，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刺了一下。她填报的页面截图也发在了群里，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两个字：“赌了。” 赵小建立刻在下面刷屏：“叶姐威武！赌赢了就是白衣天使！” 王浩也跟着起哄。我打下“加油”两个字，发送，觉得干巴巴的，又撤回了。
乔媚的选择，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她没有选择复读，而是报了和我同城的另一所三本院校。她在群里发了个吐舌头的表情：“嘿嘿，战神，以后还得罩着我啊！” 后面跟着一个可怜兮兮的小狗表情。群里一片“哟哟哟~”的起哄声。我皱了下眉，指尖悬在键盘上，最终只回了个“……行吧。” 杜悦则在家人和医生的强烈建议下，选择了本地的一所大学，方便休养和复查。她发了个可爱的笑脸：“以后大家要常回来看我哦！” 后面跟着一排拥抱的表情。大家都纷纷应和着，群里一时充满了离别的温情。
可这温情，在今晚的聚餐上，却发酵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酸涩气泡的微妙。
地点选在一家川菜馆，赵小建定的，说是要“红红火火，驱散离愁”。辛辣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外的霓虹。大圆桌坐满了人，熟悉的、即将各奔东西的脸庞在火锅氤氲的热气中晃动。
气氛有点……粘稠。不像考完那晚在KTV的彻底释放，也不像旅行途中的无忧无虑。每个人似乎都揣着点心事，关于未来的不确定，关于即将到来的分离，还有……那些未曾说出口或未曾解决的情感纠葛。
“来来来！为咱们终于摆脱了高考这个老巫婆，干了！” 赵小建永远是气氛担当，第一个站起来举杯，啤酒沫子顺着杯沿往下淌。大家哄笑着响应，杯子碰在一起，叮当作响，声音里却少了几分纯粹的狂喜，多了几分强撑的劲头。
我仰头灌了一口冰啤，冰凉的液体滑下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的燥热。目光下意识地在桌上搜寻。
叶倾尘坐在斜对面，挨着李佳和杜悦。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扎着清爽的马尾，正低头认真帮杜悦涮着锅里唯一不辣的白菜叶。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像栖息着的蝶。偶尔和杜悦低声说句话，嘴角会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在杜悦的小世界里。那份专注和细心，让我心里又泛起那种熟悉的、混杂着欣赏和一点点莫名酸涩的感觉。
宫靖然坐在我左手边，穿着质地精良的米色连衣裙，仪态无可挑剔。她正微笑着倾听张锐关于托福备考的吐槽，偶尔插一两句，言之有物，语调从容。她身上有种天生的磁场，让人无法忽视。我能感觉到她偶尔投来的、带着审视和某种了然意味的目光。
乔媚坐在我对面，隔着一个沸腾的鸳鸯锅。她今天化了妆，比平时明艳了些，但眼神却有些飘忽。她没怎么动筷子，只小口啜着饮料，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当我目光扫过去时，她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绞着纸巾。那份小心翼翼和期待，像一根细线，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我知道，她选择去同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这份沉甸甸的“追随”，让我既有点莫名的虚荣，又感到沉重的负担和……愧疚。
妈的，这饭吃得真累。比刷十套理综卷子还累。
“凡哥，吃这个！” 乔媚突然夹起一大块红彤彤的水煮牛肉，隔着锅子，手臂伸得老长，精准地放进了我面前的油碟里。动作有点刻意的大，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桌上瞬间安静了一下。王浩和赵小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林芳芳轻轻咳嗽了一声。宫靖然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
我头皮一麻。这肉烫得简首像块烙铁。我几乎能感觉到旁边宫靖然那看似平静实则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以及斜对面叶倾尘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而投来的、短暂的一瞥。
“谢…谢。” 我硬着头皮，把那块裹满红油的牛肉塞进嘴里，辛辣的味道首冲脑门，呛得我差点咳嗽，连忙灌了一大口啤酒压下。味道没尝出来，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我赶紧拿起公筷，就近夹了一筷子清炒西兰花，放到乔媚碗里：“你…你也吃，别光喝饮料。” 声音干巴巴的，我自己听着都觉得假。
乔媚愣了一下，看着碗里的西兰花，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用力点点头：“嗯！”
我松了口气，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太不是滋味。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宫靖然。她依旧姿态优雅，仿佛刚才那尴尬的一幕从未发生。但我心里清楚，这“安抚”在宫靖然眼里，恐怕更像是心虚的表现。不行，得找补一下。
我端起酒杯，转向宫靖然，尽量让笑容显得自然：“靖然，来，敬你一杯。以后同城，还请大学霸多多关照啊。” 话一出口，又觉得有点刻意。
宫靖然放下茶杯，端起面前的果汁（她很少喝酒），唇角弯起一个无懈可击的弧度，眼神却像淬了冰的琉璃，清亮又带着距离感：“李同学客气了。互相关照。” 她轻轻碰了下我的杯沿，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优雅地抿了一口果汁。那眼神似乎在说：李不凡，你这点小把戏，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讪讪地喝掉杯中酒，喉咙里的灼烧感更重了。我想跟叶倾尘说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问问她那个医科大的志愿，或者叮嘱她以后一个人在外地要小心。哪怕只是打个招呼，确认一下她的存在也好。
我清了清嗓子，刚准备开口：“叶……”
“哎！战神！” 赵小建的大嗓门像平地惊雷，一只带着酒气的手臂重重地搭在我肩膀上，差点把我手里的杯子撞翻。“跟两个美女喝完了？该轮到兄弟了吧？不够意思啊！来来来，是兄弟就干了这杯！敬咱们一起熬过的三年，敬咱们……呃，即将天各一方的革命友谊！” 他舌头有点打结，显然喝得不少，脸红脖子粗地举着满满一杯啤酒。
我被他箍得动弹不得，看着他那张兴奋又带着点离愁别绪的大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周围的王浩、颜泉也跟着起哄：“对！干了！凡哥别怂！”
“行行行！干了！” 我无奈，只能仰头灌下这杯苦酒。冰凉的液体滑入胃袋，却像点燃了一把火，烧得我脑子有点发晕。眼角余光瞥见，叶倾尘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继续给杜悦夹菜。宫靖然则微微侧过身，和李佳低声交谈起来，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笑意。
几杯啤酒下肚，酒意开始上涌。眼前的灯光、人影都开始有点晃，耳边是赵小建和王浩他们咋咋呼呼的划拳声，还有火锅咕嘟咕嘟沸腾的声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嗡鸣。
我靠在椅背上，头有点沉。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飘向叶倾尘。
她正侧耳听着杜悦小声说着什么，微微歪着头，露出白皙的脖颈线条。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显得她的侧脸格外柔和，也带着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她好像瘦了点，锁骨在T恤领口下清晰可见。她总是这样，像一株安静的植物，兀自生长，兀自坚强，哪怕是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也自成一方天地。她帮杜悦做的那些事……那个被她卖掉的EL……这个念头像根刺，又冒了出来，扎得心口微微发疼。她到底背负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不凡，尝尝这个鱼片，很嫩。” 宫靖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得体。她不知何时靠得更近了些，用公筷夹了一片雪白的鱼片，轻轻放在我碗里。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女主人的从容。她身上淡淡的、清雅的香水味钻进我的鼻腔。
我转头看她。宫靖然的脸在微醺的视线里美得惊人，像精心雕琢的玉器，每一分轮廓都恰到好处。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关心，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代表着清晰、光明、触手可及的未来，和我同城，名校，家世相当，甚至连规划都那么契合。她是所有人眼中完美的选择，包括我自己，似乎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填不满呢？
“谢谢。” 我夹起那块鱼片，机械地送进嘴里。鱼肉确实很嫩，入口即化，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越过宫靖然，投向那个安静的身影。
就在此时，宫靖然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带着一贯的从容，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开了看似平和的表象。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斜对面的叶倾尘，唇角含笑，语气温和得像在闲聊：“倾尘，说起来，上次旅行多亏了不凡热心。乔媚冲浪摔倒那会儿，他冲得比救生员还快呢。是吧？” 她说完，还轻轻笑了一下，仿佛真的只是在陈述一个有趣的事实。
饭桌上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半秒。赵小建和王浩的划拳声都顿了一下。乔媚的脸“唰”地红了，飞快地低下头。李佳有些担忧地看向叶倾尘。
我浑身一僵，感觉酒意都醒了大半。宫靖然！她这是故意的！她在点我！她在提醒叶倾尘，也在提醒我！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杜悦那双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都集中到了叶倾尘身上。
叶倾尘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眼神平静得像深秋的湖面。她迎向宫靖然的目光，嘴角甚至也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清晰而平稳：“嗯，是挺热心的。乔媚当时吓坏了，多亏了他。” 她的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评价今天的天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她甚至还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那眼神清凌凌的，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质问，平静得让我心头发慌。然后，她就自然地转向杜悦，轻声问：“还要点青菜吗？这个不辣。”
她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把宫靖然投来的、带着试探和警示意味的“石子”接住了，然后随手丢进了湖里，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泛起。
宫靖然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探究？她大概也没料到叶倾尘会是这种反应。而我，胸口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叶倾尘的平静，比任何质问都让我难受。那是一种彻底的置身事外，一种“你的事与我无关”的漠然。她不在乎？还是……根本不在意？
酒意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失落猛地冲上头顶，眼前宫靖然精致的面容和叶倾尘清冷的侧影开始重叠、晃动。宫靖然是完美的油画，色彩浓烈，笔触清晰，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接受所有人的赞叹。而叶倾尘……她像月光下的一株薄荷，带着清冽的苦香，独自生长在角落里，安静，倔强，不引人注目，却自有其独特的气息，一旦靠近，便会在心底留下清凉又微涩的印记。
“战神？凡哥？发什么呆呢？喝啊！” 赵小建粗着嗓门，又把一杯酒塞到我手里。
我木然地接过，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胃里翻江倒海。视线更加模糊了，在宫靖然完美的笑容和叶倾尘淡漠的侧脸之间反复切换。耳边是鼎沸的人声，是火锅的喧嚣，是赵小建他们没心没肺的笑闹，是离别的钟声在心底沉闷的回响。
志愿己落定，未来似乎清晰可见，却又被眼前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暗流搅得浑浊不堪。宫靖然的步步为营，叶倾尘的疏离淡漠，乔媚小心翼翼的期待……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困在中央。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酒精的浸泡下愈发清晰：
时间，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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