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一片安宁光影。沈灼华静静坐在窗边的螺钿绣墩上,手里握着一卷诗册,却心不在焉。鼻尖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似乎消散了些,可空气中的寂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焦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沉寂。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是林氏身边另一个大丫鬟,喜鹊的惊慌声音,急促地穿过了回廊的花格门,“张嬷嬷!张嬷嬷!您、您快请大夫吧!夫人她……她不好了!”
另一个苍老许多、却强作镇定的声音带着斥责响起:“噤声!胡说什么!夫人不过是昨夜没睡好,脾胃有些不适罢了,什么不好了!”是张嬷嬷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权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可……可是夫人她……”喜鹊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启齿的羞臊,“自打用了早膳……那碗粥……就……就在净房里……连着跑了六七趟了!人……人都虚脱了……奴婢看着……脸都黄了……”
沈灼华执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白玉般的硬色。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那几行墨色的诗句上,仿佛那些方正的文字里藏着什么绝世妙理。
窗外的混乱还在继续。
“……粥?”张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透出惊疑和一丝恐慌,“今早夫人只用了小厨房送去的燕窝粥……难道是那粥不干净?!”她厉声质问,“谁经手的?!”
“是、是夫人早起时自己吩咐从大厨房取的现成粥,热了一下,除了些腌渍小菜,别的……别的什么都没加啊!夫人说昨日受了凉,想吃点清淡的……”喜鹊的声音更慌了。
“废物!”张嬷嬷的声音带着气急败坏的低吼,“一群废物!夫人的肠胃金贵,岂是那些粗笨东西……”
话音戛然而止,似乎有人惊惶地捂住了嘴。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只有张嬷嬷强压焦虑的、急促的脚步声仓皇离去。留下喜鹊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
微风拂过庭院里的花木,树叶沙沙作响。
沈灼华终于缓缓合上了手中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略显粗糙的纸页。
她的嘴角,在无人可见的角度,无声地勾起了那么一丝。
冰冷,锋利。
如同冬日雪地里,悄然探出冰层的一抹染了剧毒的荆棘尖刺。
林氏……那碗亲自安排送到她这里,意图焚毁她健康的“血燕”……滋味如何?
而这,才刚刚开始。
翌日清晨,慈恩寺的晨钟悠扬荡开层峦叠翠的山林雾气。寺外那片名动京华的樱花园林,此刻正是盛花期。层层叠叠的粉白、浅绯,如同轻盈的霞帔云锦铺满了视野,繁花似锦,落樱如雪。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甜腻到几乎让人头晕目眩的花香。
京都显贵家的夫人小姐们,个个锦衣华服,金钗玉簪,三三两两聚集在樱林小径、凉亭水榭之间。或吟诗作赋,或品茗笑谈,或跪拜佛前虔诚祈福。一派富贵清雅气象。
沈灼华跟在林氏身后,由丫鬟簇拥着,在花树下徐徐漫步。她今日穿了一身素雅的烟青色织银缠枝莲纹锦衫,外面罩着同色系的薄绸披风,乌发只简单挽起,斜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在一众姹紫嫣红、争奇斗艳的贵女中,显得格外清冷淡泊。
赵嬷嬷跟在她身边,小心地护持着。
林氏似乎从昨日的“意外”中缓过来了些,脸色依旧带着几分苍白和憔悴,脂粉之下难掩眼底的疲惫,眼下的青黑即便仔细遮掩,也透出几分病容。她行走间步伐明显比平日虚浮许多,却强打精神,脸上挂着慈和温婉的笑容,不时与相熟的贵妇们点头寒暄几句。只是那笑容,在无人时瞥向沈灼华的瞬间,总会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疑和阴翳。
“灼华,昨日为娘身体不适,没能照顾到你,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林氏停下来,转身对着沈灼华温和地笑着,伸手似乎要去拉她的手,眼神里却带着审视,“今日出来走走,可有感觉好些?”
指尖还未触到,沈灼华却如同受惊的小鹿般,不动声色地将手腕缩回了披风里,身子也微微向后退了小半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一丝未散的后怕。她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细微的颤抖,如同风中不堪重负的柳絮:“谢…谢母亲关心。灼华……好多了。”她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轻轻咬了下苍白的下唇,“昨日……昨日听说母亲身子不适,灼华心里……怕得很。”
她这副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就是一个被昨日婚嫁争执和母亲突然发病吓坏了的、惊魂未定又格外孝顺知礼的贵女。
林氏眼中那点审视稍缓,但探究之色并未完全褪去。她顿了顿,脸上慈爱的笑容更加深了几分:“傻孩子,为娘就是些小风寒罢了,早没事了。只是……”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灼华缩在披风里的手,语气一转,“过两日靖远侯府的媒人就要正式上门了,这可是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大事。在侯府那样的高门大户里,一言一行都被人看着。你身为未来的侯夫人,断不能失了仪态体统,让人笑话。”
她微微倾身,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语重心长:“今日这花会,满京城的贵人都在。你看前面那条樱道,尽头小池边花开得最好,景致也最清幽。若得了空闲,你便独自去那儿走走,静一静心。莫要再这般畏畏缩缩,倒显得我们国公府教导出来的女儿小气。”她的眼神状似鼓励,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深意,“该大大方方地让人看看,你的品貌德行!也正好…为昨日之事,在佛前静静心,求个吉利。”
沈灼华心中冷笑。来了!和前世如出一辙!
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不堪的模样,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是…母亲教诲的是。灼华……记住了。”她微微抬眸,怯怯地看了林氏一眼,又迅速低下,“只是……独自行走……灼华有些怕。”
“怕什么!”林氏语气不容置疑地截断,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嗔怪,“这光天化日,佛门清净地,还能有什么妖魔鬼怪不成?去吧。”她甚至伸手虚扶了一下沈灼华的胳膊,朝着那个方向轻轻推了推,“你张嬷嬷就在不远处跟着呢。去吧,让大家都瞧瞧我们国公府嫡长女的娴雅风范。”
沈灼华在心底无声地冷笑。妖魔鬼怪?自然没有。但人间的鬼蜮,却比精怪更毒!
她佯装怯懦地被林氏“鼓励”着脱离了母亲身边的小圈子,顺着那片樱影婆娑的小径,慢慢、慢慢地向前挪着步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同踩在薄冰之上,眼神如同受惊的小兽般惊惶地扫视着周围熙攘赏花的人影。
赵嬷嬷想跟上前,却被沈灼华一个轻轻摇头,用眼神制止了。小姐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赵嬷嬷只得不远不近地缀着。
越往小径深处,人声便渐渐稀少。阳光被浓密的花树切割得细碎斑驳。小径尽头,一方小小的、碧沉沉的水池映入了眼帘。水池不大,池边散落着几块光滑的山石,几株姿态妖娆的樱树斜斜地伸展着枝桠,垂落水面,落下大片粉白色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永不消融的温软雪。池水倒映着繁花枝影,安静得只能听见微风吹过树梢的轻响,以及…身后一点刻意放轻、踩在落花枯叶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果然来了。
沈灼华后背挺首了一瞬,又瞬间恢复成那副弱柳扶风的姿态。她如同被眼前绝美宁静的景色吸引,全然不觉危险临近,微微侧身,朝着斜伸入水池上空最近、开花也最盛的那一树樱花伸出手去,似乎想摘一朵最美丽的来簪发。裙琚拂过青草,露出一小段穿着素色绣花鞋的鞋尖。
就是此刻!
身后那股阴冷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猛地逼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一声矫揉造作的惊呼:“啊呀——!”
沈清歌那刻意伪装得如同受惊雏鸟般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姐姐小心!”声音未落,一股极大的力量猛地撞向沈灼华的后背!那力道带着决绝的狠意,绝非意外失足,完全是蓄力猛推!
沈灼华在她撞过来的一瞬间,身体极其微小却精准地侧转了一个角度!同时,原本伸向枝头花朵的手仿佛受惊地本能向后一缩,手臂恰好格挡在身后撞来的那股力道侧前方!
“嘭!”
沉闷的肉体碰撞声响起!
与此同时,沈灼华发出了一声短促而真实的痛呼!
伴随着衣帛撕裂的微弱“嗤啦”声!
“啊——!”紧接着响起的,却是沈清歌那充满了惊愕、恐慌、远超预期的、几乎是变调的惨叫声!
小径尽头这一方被樱树掩映的水边空地,安静瞬间被打破!
预想中嫡长女狼狈落水的哗然水响没有传来,传入附近女眷耳中的,只有两声交叠的惊叫,和那一声清晰的布料撕裂声!几个本就离得不远的夫人小姐们纷纷闻声望来。
只见水岸边的景象截然不同!
沈灼华跌坐在池边不远处的湿滑泥泞里,并未沾着水。她脸色煞白,一手捂着后腰的位置,痛苦地蹙紧眉头。身上那件烟青色的薄绸披风左侧靠近腋下的位置,竟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烟青色锦衫上一处明显的、因挣扎摩擦而蹭上的泥土草屑印记!而在她的左小臂外侧,袖子被蹭破了一块,露出一小片擦伤的皮肤,细小的血珠正从擦破的皮肉里缓缓渗出!
她头发微乱,白玉簪子也歪斜了,披风沾着泥土草叶,整个人显得格外狼狈惊惶。
而那个声称“不小心”的“肇事者”沈清歌,此刻竟仰面八叉、姿态极其难看地摔倒在距离池边不足半步的泥水里!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了冰冷污浊的池水中!她那身崭新的、价值不菲的桃红色云锦宫装湿了大半,沾满了泥污和水藻,繁复精美的发髻也散了大半,昂贵的东珠钗横斜飞落,发丝黏在脸上,滴着混浊的泥水。那张精心描绘的脸庞,此刻煞白如纸,布满湿漉漉的水痕和真正的惊恐,还有一丝完全无法掩饰的、巨大失算后不敢置信的狰狞扭曲!
“啊!!!我的衣裳!我的头发!水…好冷!好脏!”沈清歌崩溃地尖叫起来,拼命想要爬起,却因惊恐失措外加裙摆浸水湿滑,反而又重重跌坐回脏水里,激起更大的水花,泥点西溅!狼狈得像个从粪坑里爬出来的落水鸡!
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闻声赶来的夫人小姐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僵在了原地!目光惊诧地在狼狈坐于泥泞但未落水的嫡长女,和那个在污水里扑腾、丑态百出的小庶女之间游移!
“灼华!”“清歌!”林氏惊惶的声音也到了,她拨开人群冲进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眼前猛地一黑,差点当场晕倒!
沈灼华在赵嬷嬷的搀扶下,勉强站起身。她看着在污水里扑腾哭嚎的沈清歌,看着林氏那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周遭那些夫人小姐们先是惊愕,随即转为清晰可见的同情、探究、鄙夷、不屑……复杂目光。
她的脸上,是苍白、是惊惶、是无措、是隐忍的痛苦。然而,在无人可窥见的眼底最深处,那一抹冰冷刺骨、带着嘲弄和毁灭气息的火焰,终于无声地燎原。
一片带着水汽的残樱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沈灼华沾了草屑的鬓边。
她抬起那只带着擦伤、渗着血珠的手臂,动作极其缓慢而僵硬。纤细的手指轻轻掸了掸破损披风上的一点灰尘,指关节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发青。
目光,却越过人群的缝隙,稳稳地锁在了刚刚闻讯挤到前方,脸白如纸、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张嬷嬷那张惊骇欲绝的脸上。
沈灼华的嘴角,无声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利息。
真正的好戏……
才要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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