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棉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陈默坐在书房里，台灯的光线被调至最低，只够照亮他面前那一小方桌面。电脑屏幕泛着冷蓝色的光，映得他的脸像一尊被风化过的石雕，棱角分明却布满裂痕。他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硬盘就放在手边，黑色的金属外壳冰凉刺骨。这是他从工作室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最后一样东西——备份硬盘，里面装着五年来所有项目的原始文件和沟通记录。他本该在今天交给调查组的，可就在准备拷贝时，一个被遗忘的文件夹突然跳入视线。
"福寿园_内部沟通_初稿修正"，创建日期是三年前。
陈默的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点开文件夹的瞬间，一阵尖锐的耳鸣突然刺穿他的太阳穴。屏幕上赫然是几封被刻意遗忘的邮件往来——当初福寿园的项目经理坚持要他修改设计方案，将原本规划的公共活动区缩小，腾出空间增设"禅修室"。他记得自己当时提出过质疑，但对方信誓旦旦地保证"只是给老人提供静心场所"。现在看来，那些所谓的禅修室，后来都变成了供奉佛像、烧香敛财的窝点。
最要命的是最后一封邮件。那位经理——现在己经跟着马老三潜逃了——在邮件末尾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刘局很欣赏你们的设计理念，特别是佛堂区域的动线规划，他建议在东南角再加一个功德箱位置。"随邮件附上的，还有一张模糊的合影，照片里秃顶微胖的中年男人搂着经理的肩膀，另一只手正指着设计图纸的某个角落。
陈默的胃部绞紧。刘局——刘振国，民政局的副局长，去年还上过电视大谈养老产业规范化。如果这张照片和邮件被挖出来，不仅"默巢"会彻底完蛋，更可能引爆一场牵连甚广的官场地震。而马老三的人，显然早就知道这颗定时炸弹的存在。
书房的窗户没关严，夜风挤进来，掀动桌角的几张账单。最上面那张印着猩红的逾期通知，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人眩晕。陈默突然想起昨天债主在电话里的狞笑："陈老板，听说您工作室要被查封了？要不咱们重新谈谈利息？"
电脑屏幕的光在此时突然暗了一瞬，像是某种警告。陈默猛地合上笔记本，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两种声音在脑海里撕扯——一个冰冷而理智：把硬盘交出去，让该负责的人付出代价；另一个嘶哑又疲惫：想想小宝的医药费，想想林秀的治疗，想想这个己经千疮百孔的家。
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陈默迅速把硬盘塞进抽屉，转身时看见林秀站在门口。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睡裙，怀里抱着己经褪色的旧玩偶，眼神像蒙着一层雾。
"你还没睡？"陈默下意识放柔声音，同时用身体挡住抽屉。
林秀的视线缓缓扫过凌乱的书桌，最后落在他脸上。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我听见你在哭。"
陈默一怔，抬手摸到眼角一片干燥。但下一秒，林秀突然向前两步，冰凉的手指贴上他的脸颊。他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在流泪。
"硬盘……"林秀的目光转向抽屉，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明，"里面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陈默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是林秀发病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如此连贯的逻辑。他犹豫片刻，轻轻拉开抽屉："是些旧文件，可能会惹麻烦。"
林秀伸手触碰硬盘，指尖在金属表面停留了几秒。忽然，她的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人像被电击般颤抖起来。"红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全是红的！像香……像血……"
陈默一把抱住她下滑的身体，林秀在他怀里剧烈喘息，指甲深深掐进他的手臂。她的眼神再次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不能烧""会疼"之类的碎片词句。陈默紧紧搂着她，首到颤抖渐渐平息。
当他把林秀扶回卧室时，吴淑芬己经闻声赶来，手里照例攥着一把点燃的香。老太太看到女儿的样子，立刻念念有词地把香往她额头前晃。陈默疲惫地拦住她："妈，别这样，让她安静休息。"
吴淑芬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的眼睛在香火映照下闪着异样的光："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那些脏东西跟着你回来了！"
陈默挣开她的手，转身走向阳台。夜风裹着远处烧烤摊的油烟味扑面而来，他大口喘息，仿佛这样才能把堵在胸腔里的浊气排尽。楼下巷子里，一只黑猫悄无声息地窜过，眼睛在黑暗中泛着绿莹莹的光。
他摸出手机，通讯录停在"张震"的名字上。这位负责马老案件的刑警曾经说过"有需要可以联系"，但眼下这种事，警方能管吗？指尖下移，又划过几个老客户的号码——这些人现在避他如蛇蝎。最后，屏幕停在一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上，最近通话记录显示是两天前。
那是马老三手下中间人的电话。
陈默的拇指悬在拨号键上方，耳边回响着林秀那句"全是红的"。他突然意识到，这个选择或许早在三年前就埋下了种子——当他为了拿下福寿园的项目，选择忽略那些不合理的要求时；当他为了维持工作室运转，一次次妥协时。香火可以驱散恐惧，却照不亮人性的灰暗地带。
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陈默锁上屏幕，转身回到书房。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一张名片——向日葵之家的负责人，上周偶然在康复中心遇见的。对方提起想改造自闭症儿童的活动空间，但预算有限。
电脑重新亮起，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向日葵_初稿"。硬盘依然躺在抽屉里，像一颗暂时沉默的定时炸弹。窗外的天空开始泛青，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陈默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新建的空白文档在屏幕上闪烁，像一片未被污染的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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