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金油腻腻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陈大设计师，又缺钱啦？这次……想押点什么？先说好，你那工作室的破铜烂铁，我可没兴趣再收了。”
陈默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站在自家客厅的落地窗前，窗外阴沉的天色如同他此刻的心情。目光扫过这个承载了十几年生活印记、也见证了无数欢笑与泪水的空间——略显陈旧的沙发，孩子们涂鸦的墙壁，林秀精心挑选的窗帘……每一个角落都浸染着家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气息刻入肺腑，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房子……我押……我名下的这套房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爆发出老金毫不掩饰的惊喜：“哟！玩这么大？！陈老板这是真遇到大坎儿了！行！痛快！房子好！房子硬通！你那个小区我知道，地段还行，就是房龄有点老……这样，看在老主顾份上，我给你个痛快价，按市价七成，一次性给你一百二十万现金！签完抵押合同，立马放款！”
一百二十万！这个数字刺痛了陈默的神经。枫林苑的预付款也是这个数，却远在天边。而眼前这唾手可得的一百二十万，代价是他和孩子们头顶的屋檐！七成！几乎是腰斩！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小宝的手术等不起，银行的绞索明天就收紧！
“行。” 陈默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种认命的麻木，“我急需用钱，今天就要。手续……能多快？”
“哈哈！陈老板爽快！” 老金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耗子，“带上房产证、身份证、结婚证（需要配偶同意抵押的书面证明，但……嘿嘿，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哦，还有户口本！一个小时后，到我店里来！我让法务准备好合同！钱，等你签完字，当场点给你！”
挂断电话，陈默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拍下房产证的内页照片。然后，他拨通了岳母吴淑芬的电话。
“妈，” 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小宝需要紧急手术，钱不够……我……我把房子抵押了，今天就能拿到钱。你……带着妞妞……暂时……去你那边住几天吧。宇轩……也麻烦你照顾一下。” 他无法说出“我们可能无家可归”这样的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呼吸声。过了好一会儿，吴淑芬沙哑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知道了。房子……押就押了吧……孩子要紧。我这就收拾东西带妞妞走。宇轩……我会看着的。” 她没有一句埋怨，只有沉重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绝望。
一个小时后，陈默站在老金那间充斥着烟味、古龙水和陈旧家具气味的典当行里。镶着金牙的老金笑容可掬，旁边一个戴着金丝眼镜、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法务）将一份厚厚的抵押合同推到他面前。
“陈老板，看看，没问题就签了吧。放心，我们正规手续，利息按行规来，不高。” 老金指着合同上几个关键条款，语速飞快，“抵押期限三个月，到期连本带息赎回。到期还不上，这房子……可就归我老金处置了。”
陈默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掠过那刺眼的“三个月期限”和“处置权”。他看到了房屋地址、面积、评估价（远低于市场价）、抵押金额（120万）、以及高得离谱的月息。他没有任何选择。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仿佛有千斤重。他签下的不是名字，是卖掉自己和孩子们未来的契约。
“爽快！” 老金满意地拍手，一个马仔立刻拎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旅行袋，“哗啦”一声拉开拉链，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油墨味道的百元大钞。“一百二十万，陈老板，点点？”
陈默没有点。他拉上旅行袋拉链，那沉重的分量压得他手臂发沉，心却空落落的。他没有再看老金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也没有再看一眼那份代表屈辱的合同，拎起袋子，转身走出了这间散发着铜臭和腐朽气息的牢笼。
他首接开车冲回儿童医院。缴费窗口前，他将沉甸甸的旅行袋推过去：“陈子涵，存十五万手术费。”
工作人员看着这个满眼血丝、疲惫不堪的男人和他那鼓鼓囊囊的袋子，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但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办理。当收据打印出来时，陈默才感到一丝虚脱般的松懈。至少，小宝的手术费，有了！
手术安排在当天下午。陈默、吴淑芬（带着妞妞）、还有沉默得如同影子般的陈宇轩，都守在手术室外。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子割肉。妞妞在外婆怀里睡着了，宇轩靠着墙，闭着眼，眉头紧锁。吴淑芬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是在祈祷还是默念着什么。
陈默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银行客户经理发来的最后通牒短信，冰冷地提醒他明天是贷款逾期的最后一天，如果未能清偿本息，将立即启动法律程序。他看着短信，又看看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房子己经押了，钱也花了十五万，剩下的……剩下的钱，连零头都不够！明天……明天就是审判日！
三个小时后，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主刀医生一脸疲惫但神情轻松地走出来。
“手术很成功！出血点清除得很干净，对功能区没有造成额外损伤。孩子生命体征平稳，己经送去ICU观察了，24小时没问题就能转回普通病房。” 医生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吴淑芬捂着嘴，喜极而泣。宇轩紧绷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了一些。
陈默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全身。小宝没事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感激地握住医生的手，连声道谢。暂时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挪开了一块。
趁着岳母和宇轩去ICU外等待探视的时间，陈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来到了安定医院。他的背包里，装着那本深蓝色的、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日记本。
李医生看到陈默憔悴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专业性的严肃。“陈先生，您来了。林女士的情况……有了一些非常关键的进展，但同时也伴随着巨大的痛苦。”
陈默的心提了起来。“她……”
“我们尝试着，在她情绪相对平稳的药物治疗状态下，非常非常缓慢地、用她可以接受的隐喻方式，引导她去触碰那个‘仓库’相关的意象。” 李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她一开始非常抗拒，出现了强烈的恐惧和闪回症状。但当我们引导她，告诉她‘有一个地方很黑很冷，里面有个坏人在欺负一个很害怕的小女孩’，并且反复强调‘那个小女孩需要帮助’、‘她不是一个人’时……林女士的反应……非常强烈。”
李医生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她先是剧烈的颤抖和哭泣，然后……进入了一种类似……类似‘切换’的状态。她的眼神、声音、甚至整个气质都变了，不再是那个麻木空洞的林秀，而像一个……极度惊恐、无助的小女孩。她用那种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好黑……好冷……他捂住我的嘴……好痛……下面好痛……流血了……他说要杀我全家……妈妈……救救我……’”
陈默听着医生的描述，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场景，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那就是日记里的内容！林秀被压抑了十几年的创伤记忆碎片，终于在专业引导下，以解离的“小女孩”身份浮现了出来！这既是治疗的重大突破，也是血淋淋的伤口被再次撕开！
“这就是关键！” 李医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那个‘小女孩’的身份，很可能就是林女士在创伤发生时解离出来、承载了所有痛苦和恐惧的部分！她现在愿意说出来，哪怕是以这种解离的方式，就是整合的开始！陈先生，您带来的日记本……” 她的目光落在陈默的背包上。
陈默深吸一口气，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递了过去。手指在封面上停留了一瞬，仿佛传递着千斤重担。“李医生……拜托了……请……尽量减轻她的痛苦……”
“我明白。” 李医生郑重地接过日记本，如同接过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我们会非常谨慎地使用它。这些第一手的记录，能帮助我们更精准地理解她的创伤细节，在治疗中更好地引导她去面对和整合，而不是被记忆彻底淹没。这个过程会非常痛苦，但……这是唯一的出路。”
李医生拿着日记本匆匆走向治疗区。陈默颓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身心俱疲。小宝手术成功带来的短暂轻松，被林秀治疗中血淋淋的进展和明天银行查封的阴影彻底冲散。他感到自己像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手机震动，是岳母吴淑芬发来的微信语音，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默！小宝醒了！医生说情况很好！还有……还有……我……我想起来了！秀儿日记里说那个人认识我们全家……还认识她哥……有酒气……我想起来一个人！很多年前……你大舅哥林强……他有个酒肉朋友……叫马老三！就是个二流子！以前在镇上开录像厅的！手脚不干净，还……还调戏过姑娘！后来好像犯了什么事跑了……时间……时间好像也对得上！就是秀儿出事那前后！肯定是他！肯定是那个挨千刀的马老三！”
**马老三！**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陈默疲惫的神经！一股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彻骨寒意的感觉席卷全身！那个毁了他妻子一生、间接将这个家拖入地狱深渊的畜生……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名字！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恨意如同野草般疯长，烧灼着他的理智。找到他！让他付出代价！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屏幕上跳动着“枫林苑项目组-小杨”的名字。
陈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预付款？！他几乎是颤抖着接通了电话。
“喂？陈先生吗？” 小杨的声音依旧公式化。
“是我！小杨，是不是预付款……”
“哦，不是预付款的事。” 小杨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是这样的，周总监让我通知您，集团总部对项目预算进行了重新审核，认为我们之前给您的设计费报价……偏高。需要重新核定。新的合同草案正在拟定中，可能……需要下调一部分费用。具体等我们通知。另外，预付款的流程也因此暂停了，请您理解。”
**下调费用？！暂停预付款？！**
陈默握着手机，僵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中！刚刚因为找到施暴者线索而升腾起的滔天恨意，瞬间被这更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枫林苑……这最后的希望，这寄托了他赎回房子、还清债务、重新开始梦想的项目……也像肥皂泡一样，在他眼前彻底破灭了！
希望，就像故意戏耍他的魔鬼，一次次给他微光，又一次次将他推入更深的冰窟！
他缓缓放下手机，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窗外，夜色如墨，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小宝的手术成功和林秀治疗的突破，像黑暗中的两粒微弱火星，却无法驱散笼罩在他头顶的、名为“破产”、“无家可归”和“希望破灭”的厚重阴云。马老三的名字带来的恨意，在生存的绝境面前，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疲惫地闭上眼。银行的最后通牒就在明天。房子抵押了三个月。枫林苑的希望彻底熄灭。他该去哪里？又能去哪里？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还能在何处安放？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这一次，是银行的号码。催命的铃声，在寂静的医院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如同丧钟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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