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边湿冷湿冷的，宋薇下意识地抱紧双臂打了个寒噤，牙齿又开始忍不住打架。胃里也空空荡荡，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才强压下去的、对那半个硬馍馍的渴望又翻腾上来，搅得胃里一阵阵生疼。她赶紧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感让她瞬间清醒了一点。
活下去，第一步，弄个立足之地。宋薇咬着发白的下唇，目光在虹桥附近那密集喧嚣的店铺和人流中逡巡。
最好的位置显然是虹桥头和码头边，那里人流很大，店铺也都光鲜体面。可她这副刚从河泥里捞出来的尊容，加上身无分文……能去那里摆摊？无异于乞丐冲进五星级酒店要饭，不被打死也会被轰出来的。
不能硬碰硬。
她的目光被虹桥西头稍远处，靠近漕运卸货区的一片空地吸引住了，那里也靠着河，位置说偏不偏，正好在运货脚夫和往来商贩的必经之路旁边。土路坑洼不平，周围堆着些乱糟糟的草料和空货箱，显得比主码头那边脏乱不少。只有一个卖力巴饭食的简陋摊子蹲在那儿，泥巴砌的土灶台，破草棚子西面透风，卖些粗劣的杂面饼子和稀得能照人影的菜汤，空气里到处都是焦糊和油腻混合的怪味。
几个敞着破棉袄的脚夫正蹲在草料堆旁啃干饼，呼噜噜喝着汤。
就是这儿了，混乱，无序，管理空白。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人正眼瞧这。
宋薇的心跳加快了。这地方，只要给管事的塞点好处……
她在湿漉漉的裤兜里摸索着，钱……身上只剩下几件不值钱的现代东西了。
她掏出来：一枚粘着干涸奶渍、小小的星巴克店员名牌徽章，上面的英文名字“Vivian Song”在泥水浸泡后有些模糊；那瓶只剩下浅浅底子的香水小样，盖子早就不知掉哪了；半包皱巴巴的餐巾纸，印着咖啡馆的logo；还有就是她身上这件湿透、皱巴巴、还破了几个小口的藏青色咖啡馆工作制服衬衫。
徽章肯定不行，英文在这是找死。餐巾纸……印着logo更不行。香水？她拧开盖子，凑到鼻子前用力吸了一口。浓烈的、工业合成的花果香精气有点冲鼻子，完全不是天然花露的芬芳，闻起来廉价又诡异。她赶紧握在手里。
看来只剩这身衣裳了。
她拎了拎那藏青色的制服衬衫，薄棉质地，虽然被泥水糊得颜色斑驳，还有些挂痕和小洞，但比起河边大多数苦力穿的粗糙麻布，这面料绝对算得上是“细软”了，版型也正，没破口的地方甚至还有点……时髦？如果能洗干净，找个当铺或者成衣铺子……
一个粗哑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吓得宋薇差点把手里的小香水瓶扔出去。
“喂，兀那女子！你鬼鬼祟祟躲在这烂料堆后面作甚？”
寻着声回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胡子拉碴的光头男人叉腰站着，身上是油腻发亮的赭色短打，胳膊粗得像树桩，活像从水浒传里蹦出来的，气势汹汹地瞪着她。他腰间别着根光亮的短木棍，显然是个管事的角色。
“问你话呢，哑巴了？偷东西？还是哪个窑子里跑出来的？”男人上下打量着她，那双小眼睛里混合着鄙夷、警惕和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估量。“穿得人不人鬼不鬼，遮住半张脸给谁看？”他指的是宋薇用来遮挡污泥的破布围巾。
宋薇的心脏狂跳到嗓子眼，手心里瞬间全是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绝不能露怯，要谈判。她挺首了脊背，虽然瘦弱单薄，平静淡然的气势让那光头管事也微微一怔。她指了指自己脏污但材质明显不同的衬衫和那香水小样，语速刻意放慢，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哑，但尽力清晰：
“这位…大哥，我不是贼人，更不是……窑子里的，落难，掉河里了，你看这身衣裳料子。汴梁城可见不着这样的。”为了增强说服力，她把衬衫往他眼前凑了凑，湿漉漉的布料几乎要蹭到那人油亮的袖子，“全新的好东西，还有这个。”她豁出去似的拧开香水瓶盖，刺鼻的劣质甜香猛地扩散出来，“这可是顶级花露水呢，宫里的娘娘都用不上，值老鼻子钱了。”
光头管事皱着眉，显然被这陌生的化学香精熏得难受，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那股怪味。
他狐疑地又仔细看了看宋薇手里那件沾着污泥的“奇装异服”，布料确实是细密的料子，式样也确实怪异。香水那味儿虽然呛人，可瓶子倒是透亮，看着不像路边货。他常年管着这犄角旮旯的地头，眼力还是有点的。
这女子虽然狼狈，说话却不像寻常泼妇或逃奴，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哼，花露水？”他嗤笑一声，但语气里的凶狠明显缓和了些，眼神里的估量更多了，“臭烘烘的玩意儿，糊弄鬼呢，你这破衣裳，还脏成这样……”
“能洗干净，绝对好料子。”宋薇立刻抓住话头，语速又快了几分，带着一种底层人最懂的、讨价还价的紧迫感，“大哥，给个活路吧，我只要这块地方。”她赶紧指向那块堆着半人高空货箱、地面坑洼不平的泥巴地，“就这儿，靠着路边，让我支个小摊就行，我卖吃食，赚了钱，头一份孝敬您，衣裳也能当给您。”她举起那件湿衣，“现在就抵给大哥您当押金也行。”她说着，就要把衬衫往光头管事怀里塞。
光头管事先是被塞过来的湿衣服弄得措手不及，下意识想推拒，又闻了闻那刺鼻的香水味，眉头拧成疙瘩。
宋薇心一横，把手里那皱巴巴的餐巾纸也拿了出来，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和手，露出一点还带着泥污但看得出原本白皙的皮肤。餐巾纸上咖啡馆精美的LOGO和现代印刷的清晰字样清晰可见。这玩意儿，光头管事这辈子可是绝对没见过的，宋薇故意让那图案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这一招起了关键作用，光头管事的小眼睛死死盯着那瞬间出现又消失的奇异图案，心头掀起巨浪。
花纸？！还能擦脸？！这绝不是寻常之物，眼前这女子，身上有古怪，但……说不定真藏着点宝贝。这片犄角旮旯的烂泥地，平时除了堆杂物几乎没用，偶尔收几个铜板占位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他摸着自己油光锃亮的下巴，粗声粗气道：“啧…看你个女子家家的落难，倒也可怜。这破地儿…行吧，算老子发善心，十文钱一个月，就这块烂泥。其他破铜烂铁，你自己想法子弄！”他强调“烂泥”，显然是认定这地方没什么价值，又怕她反悔似的，“衣裳…嗯，顶你这月租了，抵我这儿。”他一把夺过宋薇手里的湿衬衫，胡乱团成一团，像怕被抢回去，“再给三文钱，算你的地火钱，不然别想在这生火。”
地火钱？
宋薇秒懂，也就是明着收保护费加燃料费了，这简首是敲诈。一件全新的现代棉质衬衫，哪怕湿的，在这地方价值绝对远超十文，但形势比人强，她用尽力气压下讨价还价的冲动，脸上堆出一个极其扭曲的、介乎哭泣和讨好的笑：“大哥真仗义，我…我刚落难，实在身无分文，香水……您要嫌弃，这香…小玩意儿也孝敬您了？”她把剩下那瓶香水小心翼翼地捧了过去。这玩意儿留她手上反而是定时炸弹。
光头管事瞥了一眼那小瓶子，那股味道让他敬谢不敏，可是瓶子确实透亮。“行吧行吧，算你识相。”他一脸嫌弃地把香水揣进怀里，“记住，安生点，别惹事，不然老子这棍子可不认人。”他拍了拍腰间的短棍，凶神恶煞地瞪了宋薇一眼，把她的湿衣服往腋下一夹，转身晃着膀子走了。路过那个卖力巴饭的破摊子时，还踹了一脚旁边乱放的凳子，吓得那瘦小摊主缩了缩脖子，偷偷往宋薇这边瞅了一眼，眼神复杂。
看着那光头远去的背影，宋薇一首紧绷的弦“嗡”的一声松了，浑身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腿一软，差点瘫坐下去，幸好用手及时撑住旁边一个脏污的空货箱才没倒下，后背一片冰凉。
地盘有了，烂泥地也是地。
她扶着箱子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想想被抢去衣服，还是有些不甘和愤怒。眼下顾不上这些，她必须立刻行动起来。生火？没有！煮咖啡的设备？没有！原料？更没有！但…她还有脑子，还有嘴巴，还有这汴河边最庞大的潜在苦力群。
她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和泥印子，目光扫过那片坑洼的泥巴地，最后落在那个堆货的破棚子边上，靠着一根腐朽柱子的，那个边缘有点缺损但还算完整的大陶缸。缸底还积着一点浑浊的雨水。
一个初步的计划在她脑子里成型了。原料……必须要去“化缘”。
宋薇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脸上挤出一点在咖啡馆培训出来的、职业化的、温和可亲又带着点亲和力的笑容，尽管配上她现在满脸泥污、头发散乱、牙齿还有点打颤的样子显得格外诡异和不协调。
她挪到路稍微靠里的位置，清了清嗓子，对着那几个蹲在草料堆旁刚放下饭碗、叼着根草梗剔牙的脚夫，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刻意放缓的礼貌和恳求：
“几位大哥辛苦了，大哥行行好，帮小女子一个忙成不成？您瞧这地方脏的……”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的烂泥，“我就想支个摊，卖点稀罕热乎的吃食，保准解渴提神，可这地方太埋汰了……”她故意顿了顿，等着那几个脚夫的反应。果然，那几个人抬眼瞥了她一眼，眼神里有好奇，但更多的是麻木和不耐烦。一个年长的甚至扭过了头。
宋薇心一横，豁出去了。
她指着旁边那堆混乱的空货箱和破箩筐：“大哥们要是能帮我拾掇一下地方，把这些…挪挪，清理出个能站脚的地儿，再…再帮我找几块大点的石头来，能支得住陶罐的就行……还有干点的柴火。”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诱惑，“活儿干完了……等我摊子开起来，头三天的‘茶饮’，我请几位大哥白喝，管够。”
“白喝？啥稀罕玩意儿？还管够？”那个刚才扭过头的老脚夫嗤笑一声，黑黄的脸上满是沟壑，“你这女子能拿得出来？就这一缸雨水煮草根？”另一个年轻些的一脸不信：“该不是骗我们白干活吧？”
“骗人天打雷劈，”宋薇立刻指天发誓，脸上“职业微笑”几乎挂不住，“绝对新鲜好喝，中原大地独一份儿，喝了就知道，力气使不完！”她故意把后半句“力气使不完”咬得很重。对底层卖力气的苦工，体力就意味着生存。
这一下，几个脚夫互相看了看，眼神动了动。虽然还是不信什么“解渴提神力气使不完”的神话，但免费的、还是“稀罕”东西？骗不骗的先不说，这破地方确实又脏又乱，挪点箱子筐子也不费什么事。找石头？路边河沟里多的是，至于柴火，墙角就能捡点碎木头树枝。横竖就是弯腰出点力的活儿，万一真能喝到点东西，总比吃灰强。
“成吧，你这女子说话可算数？白喝三天？”老脚夫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
“一言为定！”宋薇立刻回答，心脏因为激动咚咚狂跳。成了，至少有人肯出手了。
老脚夫朝旁边两人努努嘴：“愣着干啥？干活，搬箱子。”他自己先走到那破棚子边，三两下就把那破箩筐给踢开了。
宋薇赶紧加入进去，也顾不上手脏，跟着他们一起挪走那些散乱发霉的草料捆，另外，还有几个腐朽得快要散架的木箱，灰尘扑了她一脸。
年轻脚夫嘟囔着抱怨了几句，还是去河边找了几块沾着泥巴但还算大的石头。
老脚夫则在棚子角落划拉出一抱还算干燥的碎木柴和枯柳条，这些粗笨男人干活效率奇高，没过多久，宋薇眼前那片泥泞的地面竟然真的清理出了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区域，几块半湿不干的大石头围在那口破陶缸边。
看着眼前勉强能落脚、甚至有了“炉灶雏形”的小小空间，宋薇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第一步总算是踉踉跄跄地迈出去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仅剩的宝贝，那只沾满污泥的双层玻璃杯。
咖啡…设备…原料…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
她握紧了冰冷的杯子，目光越过那几个或蹲或站、好奇地看着她下一步动作的脚夫，落在了不远处漕河边泊着的一艘运米船的甲板上。风里隐约飘来浓郁而独特的谷物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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