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灼烤着牛背岭的密林，空气里弥漫着松针与腐叶被蒸腾出的腥气。王癞子蜷在老核桃树虬结的树根后，粗布外衫下那三册硬壳账本的边角，每一次颠簸都像钝刀刮着他腰间的。山下那块土黄色的青石标记点，此刻成了他眼里唯一的生路。
“王癞子！”
一声尖利的呼喊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扎破山林的死寂。王癞子浑身一激灵，炸毛野猫般扭过头。村会计李有田推着辆漆皮剥落的破自行车，影子在坡顶日头蒸腾的虚晃热气里拉得老长。
“慌啥呢？怀里揣的啥金贵东西？鬼撵似的？”李有田的嗓门带着惯有的算计腔调。
王癞子脖颈后的汗毛瞬间倒竖，黏腻的冷汗顺着脊沟往下淌。他死命将怀里那块浸透蓖麻油臭气的涤纶布条往里按了按，喉咙发干，挤出的话带着砂纸摩擦的嘶哑：“捞……捞着点山货！赶着去公社！”话音未落，人己像惊枪的兔子，一头扎进旁侧更深的密林岔道，脚步踉跄，带起一片枯枝败叶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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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凹另一侧，刘国安半蹲在燥热的土路上，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着地面。两条清晰的拖拉机轮印被后来杂乱的脚印覆盖、踩乱。年轻公安小孙拨开一丛倒伏的草茎，皱着鼻子使劲嗅了嗅：“刘所，味儿淡了，风刮散得快……”
“不是风。”刘国安打断他，指尖从浮土里拈起几粒不起眼的棕红色粉末，凑到鼻尖深深一吸。那股混着草腥的铁锈气，瞬间点燃了他记忆里上个月赵家纵火案勘查时的污迹味道，烫得他眼底泛起血丝。他的视线定死在泥土中一片被踩扁的野刺儿草叶上，叶片根部粘着半个模糊的脚印轮廓，凹陷处的泥土泛着油亮的反光。
“油重沾土，一步留一印，”刘国安缓缓起身，目光如刀锋般劈向西边那片墨绿得化不开的山林，“专往林子里钻——好个反侦察的路子！”他猛地从后腰抽出配枪，冰凉的枪柄触感如同蚀骨的蛆虫。“目标往西边牛背岭方向！请求后援，三公里内设卡！快！”
小孙脸色一凛，转身便扑向停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偏斗摩托。引擎的咆哮撕裂了山凹的寂静。刘国安捏紧枪把，顺着那若隐若现的油印方向，拔足狂奔，风声裹着他齿缝里挤出的狠话：“操他祖宗！今天非卸了这偷鸡摸狗的小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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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核桃树虬结的根部阴影里，王癞子蜷缩着，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戳了无数窟窿的破风箱。账本硬壳硌得他肋骨生疼，眼睛却死死盯着山下那块土黄色的青石。二十块现钞的诱惑在恐惧中燃烧。他咽了口带腥气的唾沫，手心在粗布裤管上狠狠擦掉汗水，抬脚就要往外冲。
“咔嚓！”
枯枝碎叶被踩断的脆响，如同冰锥刺破耳膜！王癞子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仓惶抬眼。坡顶的草尖晃动了一下，一个穿着打补丁蓝褂子的粗壮身影转了出来——竟是赵婆娘本人！她挎着个半旧的竹篮，佝偻着腰，慢悠悠地低头在草丛里扒拉着，活脱脱一个寻野菜的老实村妇。
王癞子喉咙里堵满了惊疑和质问——说好的接头人呢？她怎么来了？！惊恐尚未成形，那赵婆娘却似脑后长了眼睛，脚步丝毫未停。只在弯腰佯装挖取野菜的瞬间，她攥得死紧的拳头在篮边极快地一晃——中指关节上一点暗红的漆痕，如同凝固的血珠，赫然在目！
信号！就是现在！
王癞子再不敢犹豫，从树影里猛蹿出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青石边。怀里三册硬壳账本被他哆嗦着抠出来，死命塞进石板下那道深黑的裂隙，又手忙脚乱地捧起砂土胡乱盖住缝隙。
“突突突——！”
更沉闷、更接近的柴油引擎声，如同死神的鼓点，从山路深处轰鸣着碾过来。王癞子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爬回树根后，后背死死抵住阴湿冰冷的树皮，恨不得把自己揉进木头缝里。他看见赵婆娘挎着篮子，慢悠悠地绕过青石标记点，脚尖似乎“无意”地踢落几块碎石，恰恰盖住了最后一点新土的痕迹，然后，身影不紧不慢地朝着西坡坳子晃去，消失在浓密的树影后。
同一时间，核桃树另一侧的深草丛里，小孙压低的声音带着急促：“刘所！目标消失在三点钟方向山凹了！后援马上到岔口！”
刘国安半个身子陷在斜坡的土坑里，右手紧压着身前茂密的草丛，腕间青筋暴起如虬龙。他眼中寒芒凝聚的焦点，并非王癞子藏身的树根——而是那个挎篮妇人脚底沾泥的粗布鞋。那婆娘看似行走闲散，左脚却始终微微拖沓蹭地，所过之处，倒伏的草叶背面，留下一道道浅淡却致命的油痕。
牛背岭上空，厚重的浮云无声地铺展，吞噬了灼热的阳光。山凹里的风陡然变得尖利，打着旋儿在林间穿梭，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有无数冤魂在撕扯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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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核桃树根后，王癞子几乎要将单薄的身子揉进粗糙的树皮缝隙。耳鼓里，两种声音疯狂撞击：一种是胸腔里自己那面破鼓般沉重狂跳的心音，怦！怦！怦！另一种，则是远处渐次响起的、令人头皮炸裂的细碎脚步和低沉人语，如同冰冷的铁链拖过石板地。
公安！他们围上来了！像一张收紧的网，兜头罩向这死寂的山凹。青石标记点就在眼皮底下，却像隔着万丈深渊。
山风愈发急了，带着哨音，刮过密匝匝的枝叶，发出瘆人的沙沙声，如同千万只鬼爪在同时撕扯。头顶云层愈压愈低，明灭不定的光线筛入林间，将整片山凹搅动得光影幢幢，粘稠得如同烧沸的油锅。
“刘所！油印痕迹在西南草丛…断了！彻底没了！”小孙警员的声音隔着几丛灌木传来，焦躁里渗着血丝，像把磨钝了的锯子，在王癩子紧绷的神经上来回拉拽。
刘国安没有立刻回应。他藏身在三块犬牙交错的黑褐色岩石垒成的阴影缝隙里，纹丝不动，如同一块浸透了冰冷露水的山岩。粗糙的枪柄在掌心缓慢转动，带着金属特有的滞重感。视野尽头，那方突兀的青石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眼底。
赵婆娘挎着竹篮佝偻的灰暗身影，早就像一滴水融进泥土般，消失在西坡坳背面的荒径里。可那布鞋边留下的浅淡拖曳油痕，却像一条淬了毒的引线，在腐叶败枝的遮盖下若隐若现，蛇一样蜿蜒，最终诡异地没入青石底部那道黑黢黢的缝隙深处。
刘国安腮帮绷出冷硬的咬肌线条。多年刑侦生涯淬炼出的嗅觉，让他精准地捕捉到微风中浮动的异样——那股子腌臜的腥膻气，正从青石方位丝丝缕缕地渗出，正是那勾魂的蓖麻油臭！物证必然在那儿！人证也必在——王癞子若没得手，那要命的账本怎会跑到青石缝里去？
“哗啦……” 不远处草丛传来压抑的、半声呜咽，又猛地被扼断在喉咙里，是王癞子惊恐之下咬烂了自己干裂的唇肉。
刘国安猛地抬手，一个凌厉的噤声手势！下一瞬，他如同嗅到血腥的豹子，骤然弓身，紧贴着草根地皮的阴影，俯冲而下！目标明确，首扑坡底那两棵老松树——虬枝盘错，如同鬼爪指天，正是绝佳的藏身死角！
“咔嚓！噼啪！”
枯枝碎叶在刘国安厚重的军靴下爆裂炸响！同一时刻，小孙心领神会，身影如电，猛地扑向青石标记点左翼那蓬茂密的灌木丛！包抄合围！风声骤紧，受惊的鸟雀扑簌簌地冲天而起，黑压压一片掠过昏暗的树冠。
老核桃树后，王癞子听见那催命的脚步声如同炸雷，自坡顶轰然贯下！最后一丝防线被恐惧彻底撕裂！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怪叫一声从树根后狂窜而出！
“咻——！”
子弹拉出的尖利啸鸣追魂而至！“噗嗤！”一声闷响，灼热的弹头擦过他小腿外侧，瞬间犁开一道血槽！王癞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踉跄着扑倒在地，又挣扎着爬起，拖着伤腿，没命地扑向坳子后面那条更荒僻的野径。
“跑你爹个腿！” 咆哮声炸雷般在耳畔响起！小孙自侧翼如恶虎下山，合身将他狠狠扑倒在烂泥腐叶里！王癞子双臂被反剪死死顶入湿土，嘴里呛满了腐叶草根，堵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惊嚎。
几乎就在王癞子被扑倒的瞬间——
刘国安己扑至青石旁！眼神如冰，手中的军用刺刀毫不犹豫地插进石缝，猛地一撬！油布包裹、泥土裹缠的三册账本赫然显露！最上方那本硬壳封面，暗红斑驳，在泥污中犹如一张凝固了血痂的狰狞巨口。
他冷着脸一把扯开封面。浸透纸页的、诅咒般的暗红文字，与“林氏集团”那枚阴刻的暗印钢戳，狠狠撞入视线——血咒旁，竟还粘着半个被泥糊糊盖了一半的指印！而压在最底层的工分册上，几十号苏家工厂人手印签名旁，那歪歪扭扭登记的油墨字迹，却工整得刺眼！
刘国安额角青筋猛地一跳！他劈手揪起如泥的王癞子后领，力道大得几乎将人提离地面，声音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铁锈的腥气：“你他娘的还有同伙！说！工分册上名字谁让你动的？林氏印戳哪来的？！”
王癩子抖得如同寒风里的枯叶，牙关咯咯打颤：“工…工分册是顺…顺手顺的……戳…戳是赵婆娘自己…自己加盖的啊！她…她给我的印泥！”
“赵婆娘？！”刘国安瞳孔骤然缩如针尖！目光如淬毒的利箭，猛地射向坳后小路尽头——那个挎篮的佝偻身影！她算准了！算准了公安全力追捕王癞子无暇他顾，此刻正该……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椎！他陡然嘶吼出声，声音在空寂的山坳里炸开回响：“小孙！盯死西坳口！那老娘们要绕回来灭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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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坡坳口荒径的荆棘丛后，一双沾满泥浆的灰布鞋骤然顿住。
赵婆娘侧身匿在带刺的枝条后，干瘪的胸膛几不可察地微微起伏。山下王癞子被摁倒、账本被撬出的那一幕，她看得分明。浑浊的老眼珠在深陷的眼眶里转动了一下，枯树皮般的手伸进怀兜最深处，摸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剥开，露出一个锡箔小瓶。瓶内，细密的白色粉末簌簌晃动。
“王癞子啊……”她喉咙里滚出一声模糊的低哑嗫嚅，听不出是叹是嘲。飞快地蹲身，扒开砾石下的松土，将锡瓶深埋进去，又用脚踢过腐叶枯枝，覆盖得严丝合缝。做完这一切，她抬袖擦了擦嘴角，脸上刀刻般的褶皱奇异地松弛下来，又变回了那个眼神浑浊、只知低头寻野山芹的贫苦老妪。挎篮摇晃着，身影很快没入坳后更深的灌木荆棘之中，如同浑浊的水滴，无声无息地消融于泥泞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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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念站在村东晒谷场边缘的土坡上。风很大，带着晒场扬起的干燥尘土，将她耳鬓的碎发吹得凌乱翻飞，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手掌却始终紧扣住身旁那方粗砺的石砧台面，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是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远处牛背岭方向，骤然炸开两声嘹亮得惊心动魄的鸟铳鸣响——那是大队民兵紧急集合的信号！紧接着，北斗摩托那熟悉的、撕裂空气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裹挟着烟尘，疾驰折返！
晒场上，正翻动麦秸的李铁柱猛地抬头，手中那杆磨得油亮的铜烟枪在指间一抖，烟锅里的灰烬簌簌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辆咆哮而来的摩托攫住。
摩托车斗里，王癞子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手腕上锃亮的手铐反射着刺眼的日光。他身上的脏衣服糊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点，狼狈不堪。车斗里，还有半块沾满泥土的油布，裹着几本硬壳物事，棱角分明地凸出来，无声地昭示着一切。
摩托车“嘎吱”一声在赛场边刹住，轮胎卷起的尘土扑了众人一脸。刘国安利落地跨下车，帽檐下是掩不住的疲惫与冷厉。他冲土坡上的苏念猛一点头，声音带着追捕后的沙哑，却字字如锤：“赃物起获！那老娘们……溜了！钻了林子！”
赛场上，几十道目光瞬间如芒刺般扎在苏念单薄的后背上。有惊疑，有探究，有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苏念却连眼风都未动一下，仿佛那些目光只是掠过耳畔的风。她只安静地、定定地凝望着牛背岭西坡那片在风中摇晃的、浓得化不开的树影——那里面，不知还藏着多少条阴沟里打洞的蛆虫！
“爹，”她蓦地回头，声音清亮，穿透赛场上的嘈杂，清晰地扬向赛场入口正一脸忧色赶来的苏建国，“劳您跑一趟大队部，请文书过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刘国安身上，也落在那油布包裹的硬壳账本上，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铁钉，砸进晒场干硬的泥地里：
“青石凹追回的账本，是铁证！我们苏家加工厂，正式报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锐，“本月厂里两千三百块整的账款，被赵婆娘伙同外人——盗用了！”
“哐当！”
王秀兰手里搓着的一串晒得半干的山菌，吧嗒一声坠地，菌伞碎裂。
李铁柱捏着烟杆的手指猛地一哆嗦，烟锅差点烫到手。
两千三百块？！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浪般涌起。谁不知道苏家厂子拢工的本钱怕也没这个数！刘国安瞳孔亦是猛地一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看向苏念。
却见那村姑独自站在土坡风口，单薄的旧衣衫被风鼓荡得猎猎作响，衣袂翻卷，竟真像一面在萧瑟天地间倔强展开的旗！
她要用这场铁证如山的报官，用这两千三百块惊雷般的数目，烧开赵婆娘耗在阴沟里的、那粘稠腥臭的暗油！把这见不得光的老鼠洞，彻底燎着！
下集预告：毒粉现形夜奔逃，账册惊破暗网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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