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的尘土还未落定，苏念家院墙外己排起蜿蜒长队。张婶攥着半篮子鸡蛋，鞋帮沾着新鲜泥点；李老栓佝偻着背，粗粝的手指反复衣兜里裹了三层油纸的存款单——那是他家今年卖粮的钱，统共八十七块三毛。
“都别挤！按苏丫头说的规矩来！”王秀兰嗓子发哑，却挺首腰杆守在院门口。她身后墙上新刷了石灰，一行墨汁未干的标语在晨光里分外扎眼：“青山村互助组首批成员登记处”。
堂屋里，苏念的铅笔尖在账本上沙沙移动。李老栓递上的存单被仔细誊抄入册，数字末尾跟着个鲜红指印。“李伯，您这钱算入股，开材收购按利分红。”她抬眼时，正撞上老人眼眶里晃荡的水光。
“信得过！信得过！”李老栓喉结滚动，蘸印泥的手指抖得厉害，“咱家那三亩坡地…都听互助组安排！”
墙角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陆沉舟衬衫袖口卷至肘部，小臂线条绷紧如弓弦。他面前摊着五份土地契约，正将零碎地块勾连成片。“东沟七亩半梯田，土质偏酸，适合扩种柴胡。”铅笔在地图上一勾，“后山阴坡归整出来，明年试种天麻。”
苏建国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锅明明灭灭。他脚边堆着七八个粗布口袋，张家的芝麻、王家的绿豆、赵寡妇晒的柿饼——都是入股的“零碎”。这些曾被他视为命根子的散碎家当，此刻正被女儿整合成轰鸣的机器。
“陆老师…”苏念忽然压低嗓子，指尖点向窗外槐树后闪过的蓝布衣角，“赵满囤家没报名，刚在坡上转第三圈了。”
陆沉舟笔尖未停：“他婆娘前日找你娘哭过，家里猪崽害了瘟病。”他从账册底下抽出一张黄草纸，“按你提的法子拟的协议：互助组赊药救治，成猪出栏后扣本钱。”
院外忽起骚动。赵满囤攥着那张救命的草纸，古铜色脸膛涨得紫红，突然对着堂屋方向扑通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夯土地面上。
“使不得！”苏念冲出门槛，却被陆沉舟抢先一步架住老汉胳膊。男人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激得她指尖一颤。
“互助组不兴这个。”陆沉舟声线沉静，手上力道却不容抗拒地将人托起。他转向人群，日光在镜片上折出冷光：“今日立个规矩——组内只有平起平坐的合伙人，没有跪拜的恩主。”
暮色漫过晒场时，登记簿己写满十三户姓名。油灯下，苏念将最后一张契约压上红泥，忽然听见瓦檐下传来断续的呜咽。王秀兰正对着满满一笸箩鸡蛋抹泪：“张家媳妇硬塞的…说她家小子在厂里干活，半月挣的抵往年半年…”
陆沉舟在窗边擦拭镜片，月光沿着他鼻梁勾出利落的折角。“林家商船月底抵省城码头。”他突然出声，惊飞了梁上栖息的麻雀，“那批石斛切片，必须赶在十五日前运抵货栈。”
苏念捻着契约纸的指尖顿住。纸背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他托起赵满囤时，透过布料传来的搏动。
“我跟你去省城。”话脱口而出才觉莽撞，她急补一句，“德盛行掌柜认得我，交割方便…”
“不必。”陆沉舟截断话头，重戴眼镜的动作带起微风，“赛场风波未平，你得镇住青山村。”他目光扫过她发顶的碎发，又飞快移向墨迹未干的契约，“明早进山，把最后那批天麻起了。”
晨雾锁住牛背岭时，镰刀割断草茎的声响格外清晰。苏念俯身扒开腐叶，肥厚的天麻块茎在泥土里泛着玉色微光。身后传来枯枝断裂声，陆沉舟的登山靴踏进视野。
“根须带泥装箱，用苔藓填缝。”他屈膝蹲下，军刀利落削断多余根须。两人衣袖在潮湿空气里偶然相擦，蓼草辛辣的气息与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无声交缠。
“省城…”苏念刚开口，忽被山风呛住。陆沉舟解下水壶递来，金属壶身还带着体温。她小口吞咽时，瞥见他挽起的袖口下，一道寸许长的旧疤盘踞在小臂内侧。
“林家的事，你都知道多少？”他突然问。
水珠顺着苏念下巴滴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前世记忆如毒藤缠上心脏——林耀东端坐红木椅上的阴鸷眼神，账房里噼啪作响的算盘声，还有爹娘枯槁如败草的尸身…
“南洋回来的大商人。”她捏紧水壶，指节泛白，“专做药材进出口，手底下养着打手。”
陆沉舟的军刀悬在半空。腐叶堆里钻出只硬壳甲虫，慌不择路撞上刀尖，瞬间被钉穿躯壳。
“这趟回来，给你带个消息。”他拔出军刀，虫尸随腐叶簌簌落下，“关于林氏的发家史。”
返程路上，背篓系带突然崩断。陆沉舟单手托住倾颓的竹篓，天麻块茎滚落在他沾满泥浆的靴面上。苏念弯腰去拾，发顶无意蹭过他下颌。两人同时僵住，山风卷着碎叶穿过咫尺之距。
“带子给我。”他嗓音发涩。苏念低头解腰间备用的麻绳，耳根烧得厉害。男人粗粝的指尖掠过她手腕系绳结时，腕骨传来烙铁般的触感。
当夜，苏念在灯下为远行整理行装。陆沉舟的蓝布包袱摊在炕沿，露出半截磨损的皮带和卷边的笔记本。她将新纳的千层底布鞋塞进包袱最底层，鞋垫里密密缝着晒干的艾草叶。
门轴吱呀轻响。陆沉舟挟着夜露立在门边，目光扫过包袱里突兀的新鞋，喉结无声滚动。
“天麻装箱的法子，写在这了。”苏念将纸条按在桌上，墨迹未干，“省城码头鱼龙混杂…”
“三日后晌午回。”他忽然截断叮嘱，手指拂过包袱结，“若迟一日——”话音未落，村口骤然传来凄厉的狗吠，间杂着钝器击打的闷响！
两人同时扑向窗口。月光下，几个黑影正将麻袋套上挣扎的土狗，寒光一闪，狗吠戛然而止。为首的黑影抬头望向苏家院落，脸上蜈蚣状刀疤在月色下狰狞毕现。
陆沉舟猛地扣紧窗棂，木屑刺进掌心。
“林家嗅着味了。”他声音淬着冰渣，转身抽出行李深处的牛皮枪套，“计划提前——我天亮就走。”
下集预告：孤身夜奔遇截杀，密林枪火照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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