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打翻的墨汁，从牛背岭的山脊线一路晕染下来，吞没了晒谷场上最后一点嘈杂。登记簿静静躺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十三枚鲜红的指印在油灯下洇出深浅不一的晕圈，如同十三颗滚烫的心跳凝固在纸页间。苏念指尖拂过那些名字——张婶、李老栓、赵满囤……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曾有一双颤抖的手递上沾着泥土的鸡蛋、裹了三层油纸的存款单，或是承载着全部希望的赊药协议。
“成了，总算成了。” 王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她粗糙的手指抚摸着案头那笸箩鸡蛋，昏黄的光线下，蛋壳泛着温润的微光，“张家媳妇硬塞的，说…说她家小子在城里新开的厂子，半个月挣的，抵得上往年在地里刨食大半年……” 她哽咽着，眼泪又无声地滚落，“这世道，真变了啊。”
陆沉舟站在窗边，月色沿着他挺拔的鼻梁勾出一道清冷的折线。他摘下眼镜，用衣角缓慢擦拭着镜片，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林家商船月底抵省城码头，” 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惊飞了梁上打盹的麻雀，“那批石斛切片，必须赶在十五日前运进德盛行的货栈。”
苏念捻着契约纸的指尖倏地顿住。粗粝的纸面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炽热的触感——那是陆沉舟隔着粗布衣衫，托起赵满囤时手臂传来的搏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顶到喉头：“我跟你去省城！”话出口才觉莽撞，她急急补道，“德盛行那老掌柜认得我，交割文书也便当些……”
“不必。” 陆沉舟截断她的话头，重新戴上眼镜的动作带起一缕细微的风，“晒场这头刚点起的火，你得守着，不能让它灭了。” 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额角被汗水黏住的一缕碎发，又飞快移向桌上墨迹犹新的契约，“明早进山，牛背岭背阴坡那批天麻，得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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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锁着牛背岭，浓得化不开。镰刀割断带着露水的草茎，发出“嚓、嚓”的脆响，在寂静的山林里传得格外远。苏念俯下身，小心地扒开覆盖着腐叶的泥土，肥厚的天麻块茎在的土壤里泛着玉石般温润的微光。她熟练地用竹片剜起，尽量不伤及根须。
身后传来枯枝被踩断的轻响。陆沉舟那双沾满泥浆的登山靴踏入了她的视野。他屈膝蹲下，拔出随身携带的军刀，刀锋在熹微的晨光里闪过一道寒芒。“根须带泥装箱，缝隙用苔藓填实。” 他沉声说着，手起刀落，利落地削去天麻上多余的根须和腐烂部分。两人衣袖在潮湿冰凉的空气里偶然相擦，野蓼草辛辣的气息与他身上清冽的皂角味无声地交缠、融合。
“省城那边……” 苏念刚开口，一股裹着腐叶味道的山风猛地灌入，呛得她一阵咳嗽。陆沉舟默默解下腰间的水壶递过来。金属壶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热。她小口吞咽着微凉的水，目光不经意掠过他挽起的袖口——一道寸许长、颜色浅淡的旧疤，像一条蛰伏的蜈蚣，盘踞在他紧实的小臂内侧。
“林家的事，”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你知道多少？”
水珠顺着苏念的下巴滴进衣领，冰冷的触感激得她一个寒噤。前世的记忆如同带刺的毒藤，瞬间缠紧心脏——林耀东坐在红木太师椅上阴鸷审视的眼神，账房里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催命般的声音，还有爹娘枯槁如败草、无声无息躺在破席上的尸身……
“南洋回来的大商人，” 她捏紧水壶，指节用力到泛白，“专做药材进出口，手底下养着专门干脏活的打手。”
陆沉舟的军刀悬在半空。腐叶堆里猛地钻出一只硬壳甲虫，慌不择路地撞上森冷的刀尖，“噗嗤”一声轻响，瞬间被钉穿了躯壳。
“这趟回来，” 他手腕一抖，拔出军刀，虫尸随着簌簌落下的腐叶一同坠地，“给你带个消息。关于林氏的发家史。” 他的语气平淡，却像在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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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背篓的系带毫无征兆地崩断。沉重的竹篓猛地向一侧倾颓，里面的天麻块茎骨碌碌滚落出来，砸在陆沉舟沾满湿泥的靴面上。苏念惊呼一声，慌忙弯腰去拾。发顶无意间蹭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两人身体同时一僵，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山风卷着细碎的落叶，呼啸着穿过这咫尺之距。
“带子给我。” 他的嗓音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涩意。苏念低头，飞快解下腰间备用的麻绳递过去，耳根火烧火燎。男人粗粝的指尖在系紧绳结时，不可避免地掠过她的腕骨。那瞬间的触感，滚烫得如同烙铁。
当夜，昏黄的煤油灯在苏家偏屋的炕桌上摇曳。苏念仔细地为即将远行的陆沉舟整理行装。那个熟悉的蓝布包袱摊在炕沿，露出半截磨损的军用皮带和一本卷了边的硬壳笔记本。她迟疑片刻，从炕柜深处摸出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厚实，针脚细密得如同鱼鳞。她小心翼翼地将鞋子塞进包袱的最底层，鞋垫里，密密缝着她亲手晒干、细细揉搓过的艾草叶，据说能避秽气、解疲乏。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陆沉舟挟裹着山中寒凉的夜露立在门边，目光扫过包袱里那突兀多出来的一抹崭新，喉结无声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天麻装箱的法子，都写在这张纸上了。” 苏念将一张墨迹未干的纸条按在桌上，纸张边缘被手指捏得微微发皱，“省城码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
“三日后晌午回。” 他忽然打断她未尽的话语，手指拂过包袱上那个打得结实又略显笨拙的结，“若迟一日——” 话音未落，死寂的村口方向，骤然爆发出凄厉到变调的狗吠！紧接着，是钝器击打在皮肉上的闷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颤！
两人瞳孔骤缩，同时扑向窗口！
惨白的月光下，几个黑影如同鬼魅。一人正死死按住一条疯狂挣扎的土狗，另一人麻利地将脏污的麻袋套上狗头。寒光一闪，是匕首出鞘！凄厉的吠叫戛然而止，只剩喉咙深处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漏气声。为首的黑影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头，阴鸷的目光如毒箭般射向苏家院落的方向。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如同活蜈蚣般的刀疤！
陆沉舟猛地扣紧窗棂，腐朽的木刺深深扎进掌心，他却浑然未觉。
“林家闻到味了。” 他的声音淬着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意。他霍然转身，几步跨到炕边，从行李最深处抽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枪套，动作快得带起风声，“计划提前——我天亮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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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舟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泛着鱼肚白的晨雾里，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只留下更深的寂静。苏念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打起精神走向扩建后的青山农副产品加工厂。新砌的青砖墙还散发着泥土和石灰的气息，几台崭新的切片机、烘干机在厂房一角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然而，本该热火朝天的晨间劳作，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沉闷。
女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的交谈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苏念一踏进厂房大门，那嗡嗡声就像被掐断了脖子，瞬间消失。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那目光里有探究，有疑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和畏惧。
“苏厂长来了……” 张婶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响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手里拿着一筐待切的香菇，动作却有些僵硬。
苏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目光扫过众人。她的【初级信息洞察Lv2】被动触发，空气中弥漫的强烈不安和猜疑情绪，如同黏稠的潮水般向她涌来。她走到自己的小办公桌前，桌上放着一本记录原料入库的厚账册。指尖刚触到粗糙的纸页，厂房角落里几个刻意压低的议论声，还是断断续续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真的假的？一个姑娘家，整天跟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同进同出，还住一个院儿……啧啧，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谁说不是呢！我就说嘛，哪能那么神？又是万元户又是抗旱麦种的，怕不是用了什么歪门邪道！赵家那场火……现在想想都蹊跷！”
“对对！老李头家那猪瘟，互助组赊药？我看就是做给人看的！那药指不定是什么东西呢！她苏念要真有那么大福气，怎么这旱灾偏就来了？我看啊，她那‘福气’就是邪性！招灾的！”
“小声点！别让她听见……”
议论声虽低，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在苏念的脊梁骨上。她翻动账册的手指稳稳地停在某一页，指尖下的墨字却仿佛在跳动。谣言！而且是有组织、有指向的谣言！【信息洞察】清晰地捕捉到源头——缩在墙角眼神闪烁的赵家远房侄媳妇，一脸嫉恨盯着新烘干机的懒汉王二狗，还有几个平时就爱嚼舌根、眼红苏家己久的妇人。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和瓷器碎裂的脆响！
苏念猛地抬头。只见母亲王秀兰脸色惨白地站在门口，脚下是一摊黏腻的蛋液和破碎的蛋壳。她手里原本端着的半簸箕准备给工人加餐的煮鸡蛋，此刻全摔在了地上。显然，那些恶毒的议论，她也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娘！” 苏念几步抢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
王秀兰嘴唇哆嗦着，手指死死抓住苏念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她看着女儿，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念啊……他们……他们怎么能这么糟践人！这……这以后可怎么活啊……”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冲击着她，眼前一黑，竟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娘——！” 苏念失声惊呼，厂房内顿时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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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急怒攻心，气血上涌，一时闭住了气，没大碍。” 村卫生所的赤脚大夫老孙头收回搭在王秀兰腕上的手指，叹了口气，对守在炕边的苏建国和苏念说，“可这心病难医啊。那些话……唉，太毒了！苏老哥，苏丫头，你们得赶紧想法子，这么下去，人非得气出大病不可。”
苏建国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浓重的愁云笼罩着他黝黑的脸膛，沟壑般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他闷闷地吐出一口烟：“人嘴两张皮，咋堵？越描越黑！这厂子……怕是也开不安生了。” 他心疼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眉头紧锁的老伴，又担忧地看向女儿。
苏念拧了块湿毛巾，轻轻擦拭着母亲额角的冷汗。炕桌上，那本写满十三户名字、按满红指印的互助组登记簿，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眼。万家灯火初燃，狂风暴雨己至。
【系统提示：侦测到针对宿主的大规模恶意诽谤！强度：高！扩散速度：快！若放任，将严重损害宿主个人声誉、家庭安宁及“青山互助组”、“青山加工厂”事业根基！请立即采取有效反制措施！】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回响。苏念的眼神却一点点沉淀下来，如同风暴过后深不见底的寒潭。愤怒并未熄灭，反而被压缩成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决断。堵？不。她要让这邪火，烧回放火的人自己身上！
“爹，” 她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您守着娘。厂子那边，照常开工。天，塌不下来。” 她拿起那本登记簿，指尖重重按在赵满囤的名字上。赊药救猪……赵满囤，该你站出来了。
夜色更浓。苏念吹熄了油灯，独自坐在黑暗里。窗外，流言如同晒谷场上被风卷起的尘土，正借着夜色，悄无声息地弥漫向青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妄图将那刚刚点亮的万家灯火，彻底扑灭。
下集预告：谣言反噬，赵满囤猪场惊变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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