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院墙上的晨露还未散尽，三辆乌亮的轿车碾过村道浮土，稳稳停在晒谷场边缘。车门打开的瞬间，山野间惯有的草木气息被某种冷冽的异香劈开——像是雪茄与皮革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突兀地扎进青山村的空气里。
打头的黑色奔驰里，锃亮皮鞋踏在泥地上。林耀东抬手拂过考究的西装前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苏家院门，如同精密仪器在测绘地形。他身后跟着两名面容刻板的助手，公文箱棱角分明得能割破阳光。
"林先生，这边请！"县招商办王主任小跑着迎上来，汗珠顺着鬓角滑进的确良衬衫领口，"这就是青山厂，别看是村办企业，产品在广交会都拿过订单！"
林耀东的视线掠过王主任殷勤的笑脸，定格在院门口那道靛蓝身影上。苏念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罩衫，袖口沾着烘干车间的麦麸，可脊梁挺得笔首，像后山崖壁上那棵遭过雷击却未倒的青松。
"苏厂长。"林耀东的普通话带着南洋特有的黏连腔调，尾音却像淬了冰，"久闻大名。"
他的目光在苏念脸上逡巡，像在鉴定某种拍品。前世记忆轰然撞击苏念的识海——拍卖会上他举牌时也是这样半眯着眼，医院缴费单在他指尖翻动时镜片也泛着这样的冷光。系统警报无声尖啸，血红色的三角符号烫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
"林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苏念侧身让路，刻意露出院里热火朝天的场景。张婶正带着女工分拣新到的山菇，竹匾翻飞间褐色的菌伞如蝶群起舞；隔壁烘干车间飘出松木混合着菌类的醇香，铁皮烟囱突突冒着白汽。
林耀东的皮鞋在门槛前顿了顿。青砖地面留着深深浅浅的泥脚印，与奔驰车踏板上纤尘不染的丝绒垫形成荒诞对照。他忽然俯身，用戴着白手套的指尖捻起半张靛蓝商标纸——正是昨日盖住林氏徽标的那张，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泥点。
"贵厂的品牌标识，"他两指夹着纸片迎光细看，"很有乡土特色。"
空气凝滞了一瞬。王主任干笑着打圆场："这是他们用土法染的包装纸，环保！"
"是靛蓝草加明矾固色。"苏念突然开口，迎着林耀东审视的目光，"后山采的野生蓼蓝，比化工染料耐光照。"她故意用沾着麦麸的指腹划过纸面，一道浅金色麸皮留在"青山"二字凹痕里，"林先生若感兴趣，带您看看染坊？"
林耀东镜片反光一闪。这个村姑的反应出乎意料——没有惶恐谄媚，反而像猎户在展示陷阱里的獠牙。他将商标纸对折收进胸袋："先看核心资产。"
参观路线早被陆沉舟重新规划过。绕过晾晒场喧闹的女工，径首推开烘干车间的铁门。热浪裹挟着麦香扑面而来，老周正指挥工人调试新到的履带式烘干机，钢铁齿轮咬合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
"这是省农科院特批的良种烘干线！"老周嗓门压过机器声，故意将林耀东引向角落的玻璃隔间。恒温箱里嫩绿的麦苗盈盈舒展，标签上"青山1号抗旱系"的字样墨迹未干。
林耀东的指尖在玻璃上留下半个雾圈："亩产数据？"
"旱地产量438斤，水田破600。"苏念报数的语速像打算盘，"省农科院下月在这儿设示范基地。"她突然掀开旁边麻袋，金灿灿的麦粒瀑布般倾泻在搪瓷盘里，"林先生摸摸看？"
林耀东身后的助理下意识要阻拦，他却摘了手套。麦粒滚过掌心时，苏念清晰看到他中指关节微微绷紧——前世签抵押合同时，钢笔压出的凹痕就在这个位置。
"湿度？"
"12.8%，超国标两个点。"陆沉舟的声音从钢架后传来。他穿着沾满机油的工装裤，扳手随意插在后腰，像刚从设备底下钻出来，"冷链仓储建成后，损耗率能压到5%以下。"
林耀东终于正眼看向这个"技术员"。两人目光相撞的刹那，晒谷场上的声浪仿佛骤然退潮。陆沉舟眼底没有村民常见的畏怯，倒像深潭映出刀锋的冷光。
"这位是？"
"厂里的机械顾问。"苏念接过话头，"林先生对设备感兴趣？"她突然引着人群转向后墙。泛黄的省域地图上，一道粗重的红杠贯穿代表青山村的黑点，末端钉着省城坐标。旁边铁路规划图的复印件用红笔圈出仓库位置，墨迹晕染得像滴血。
林耀东的视线在地图与陆沉舟之间打了个来回。助理适时递上雪松木匣，他取出一枚黄铜放大镜，镜框刻着繁复的葡萄藤纹。当镜片贴上铁路规划图时，苏念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前世他验看苏家房契时，用的也是这柄放大镜。
"县政府批复了？"放大镜沿着虚线缓缓移动。
"三年内动工。"陆沉舟的扳手"哐当"敲在钢梁上，"我们的仓库桩基己经打到岩层。"
车间突然响起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众人惊回头，只见孙麻子绊倒在电缆槽边，怀里的账本散落一地。他手忙脚乱地抓捡纸张，最上面那页"技术股20%"的字样被机油浸透，墨团糊成黑斑。
"见笑见笑！"王主任慌忙踢开脚边的螺栓，"咱去会议室详谈？"
"不必。"林耀东收起放大镜，"去育种室。"
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那间实验室的档案柜深处，锁着"青山1号"的原始育种记录——包括她无法解释的、超越时代的种植笔记。
穿过飘着麦香的走廊，林耀东的脚步在实验室白漆门前停顿。门把手上系着条褪色的红布条，是王秀兰上月从山神庙求来的平安结。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红布条的金线在指间闪着微光。
"林先生，"苏念突然横插一步，钥匙串哗啦作响，"这屋子正在灭菌。"她推开隔壁标本室的门，满墙玻璃罐里浸泡着奇形怪状的植株根茎，"您要的稀有药材样本在这里。"
林耀东的目光扫过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七叶一枝花，突然定格在墙角陶瓮。瓮口探出几枝枯萎的藤蔓，焦黄的叶片蜷曲如鹰爪。
"雷公藤？"他第一次露出近似惊讶的表情，"你们猜得到这个？"
"后山崖缝里有几丛。"苏念掀开瓮盖，浓烈的苦辛味弥漫开来，"止血化瘀有奇效，就是毒性太烈。"她故意用镊子夹起一段乌黑根茎，"去年有头野猪啃了这玩意，倒在溪边抽搐了半宿。"
林耀东的助理迅速摸出笔记本。王主任趁机插话："林氏制药要是需要原料..."
"看成品。"林耀东转身走向展厅。玻璃柜里陈列着"青山牌"系列：竹篾编的菌菇提篮，麻布囊装的石斛切片，最显眼处立着细颈陶瓶，标签上手书"雷公藤萃取液（外敷）"。
当他拿起陶瓶端详时，苏念的呼吸几乎停滞。瓶底烧制着她的私章印记——前世林氏药业剽窃苏家秘方后，伪冒的正是这个印章。
"配方专利注册了吗？"
"祖传的土方子，"陆沉舟突然出现在柜前，将一摞省药检所报告拍在玻璃台面上，"倒是毒性检测全项达标。"
林耀东的指腹在瓶身良久。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镜片上，瞬间掩去所有情绪。"去会议室。"他终于放下陶瓶，白手套留下薄雾般的指印。
谈判桌是临时拼凑的，三条长凳架着生产队的旧门板。当林耀东的助理铺开烫金合同初稿时，门板裂缝里的木刺正勾着雪白的纸页。
"林氏注资五十万，占股51%。"助理的钢笔尖点在条款上，"包括育种实验室专利的优先收购权。"
满屋倒抽冷气。张婶手里的茶盘哐当砸地，搪瓷缸滚到林耀东脚边。他垂眸看着缸体磕掉的蓝漆，像看一只碍事的蝼蚁。
"我们估值早超百亿了！"老周涨红着脸拍桌子，"光是省药材公司的订单就..."
"周同志，"苏念按住老周发抖的手臂，目光却钉在林耀东脸上，"林先生知道我们最大优势是什么吗？"她突然抓起合同抖了抖，纸张哗啦作响，"是晒谷场那些能徒手分拣三百斤山货的女工，是后山认得清每一株雷公藤的老药农。"她指尖戳向窗外，暮色中蜿蜒的山道亮起星星点点的火把——下工的村民正结队归家。
林耀东慢条斯理地转动尾戒。纯金戒圈刻着蛇缠十字纹，在油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三天。"他起身时，门板缝隙的木刺撕拉一声扯破合同页角，"想清楚是抱着金碗讨饭，还是搭上林氏的船。"
轿车尾灯的红光消失在盘山道尽头时，晒谷场陷入死寂。陆沉舟从阴影里走出来，将半张靛蓝商标纸按在门板上——正是林耀东收走的那张，不知何时被陆沉舟截了回来。纸张边缘还残留着半个雪茄味的指印。
"船?"苏念冷笑出声，指甲刮过纸上的林氏徽标，"是榨骨髓的机器。"她突然扭头，"孙会计！把去年改制的股东名册拿来！"
当靛蓝封皮的册子摊在油污斑驳的门板上，所有村民都看见苏念提笔蘸墨，在"董事长决议"栏挥毫疾书。墨迹淋漓的两行字刺破暮色：
"青山厂永不接受外资控股"
"核心专利禁止转让"
笔锋在"禁止"二字上顿出浓重的墨团，像一记砸进砧板的刀痕。
下集预告：专利簿暗藏杀机，化验单惊现毒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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