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下。
“弼马温，五百年过去，你竟有心养起了花花草草，好生自在。”
那猴头拨开头顶苔藓，又扯去耳边青草，用手扒拉了几下脸上的泥土，面容被他捯饬得更加邋遢。
好在两个眼睛露了出来，正随着脑袋上下左右西处转动。
只见远处，一青衣秀士踏空而来。
猴头瞧了来人，白了一眼，没好气道：
“俺当是谁呢，原来是俺的好外甥来看望舅舅了。”
几百年不与人说话，嗓子难免有些嘶哑，猴头又提了提声音说道：
“想来外甥看舅总不能空手而来，好外甥，你那些仙果仙酒快些拿出来吧。”
青衣秀士近到跟前，从腰间解下葫芦，伸到猴头面前晃了两下，又取下塞子，自个灌了一大口。
“好酒。”
猴头眼巴巴看着，嘴里不是滋味，于是伸手薅了一把青草，挤出草尖上的露水，尽数送入口中。
喜得近日不知哪位神仙高兴，竟在五行山施了雨，那猴头暂时也不用再喝那铜汁铁水。
猴头咂吧了下嘴，也跟着叫道：
“好水。”
一脸陶醉。
那青衣秀士看得出奇，眉间凤目都忍不住睁开来一睹这猴头的风采。
猴头饮过露水，将青草囫囵吞入，又扯了根狗尾巴草剔牙，顺势叼在嘴边。
“小外甥，找俺老孙作甚？”
青衣秀士收了葫芦系在腰间，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被山石草木半掩着的猴头。
“偶然路过此地，闲来无事，便来看看你这手下败将是否真心悔改，没想到五百年过去，你这猴头还是如此牙尖嘴利，倒真让你舅舅我开了眼了。”
猴头也不恼，只是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嚼了嚼，嘿嘿一笑：
“外甥此言差矣。这山是重了些，滋味是差了些，可它压得住俺老孙的身子，压不住俺老孙的心！
你看这花，这草，这苔藓，多新鲜，比俺那花果山也不遑多让。
俺老孙在此修行，自在得很哩。”
五百年风霜雨雪，这猴头还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青衣秀士眉头微蹙，轻哼了一声。
心里却莫名生起一股欢喜。
见青衣秀士迟迟不语，猴头又说道：
“好外甥，莫要再与俺老孙争口舌之利，待俺老孙出来，再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迟。
只是，你今日不远万里来俺老孙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究竟有何事情，快说快说，好让舅舅我听个新鲜。”
猴头扒拉开耳边的花草，眼中闪出金光，怔怔地盯着青衣秀士。
只消一眼，便能看出这猴头五百年来从未有过改变，仿佛还是当初刚从老君八卦炉里跳出来的那般。
青衣秀士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花果山，出事了。”
短短六个字，像六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猴头那双刚才还闪烁着金光的眼中。
五行山下的空气瞬间凝滞，就连山风也屏住了呼吸。
只是一瞬，风又吹了起来。
秀士的青色衣袂随风摇摆。
猴头依旧显得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口中的草根，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秀士也依旧负手而立。
又过了半晌，猴头吐掉口中的狗尾巴草，笑道：
“哦？花果山……能出什么事？俺老孙那些猴子猴孙，早得了长生，逍遥自在着哩。”
秀士微眯眼睛，盯着猴头看了半天，冷笑道：
“逍遥自在？呵……
弼马温，你当年仗着酒劲，在阎罗殿勾销生死簿，抹去猴属名号，可曾想过‘长生’二字的后果？”
秀士隔空踏出一步，离那猴头近了些，又说道：
“孙悟空，你的猴子猴孙们，生而不死，死而不灭，早己入不了轮回。
五百年了，老猴衰而不亡，新猴生而无地，花果山……也早己不是所谓的洞天福地了。
那里，早就成了怨气冲天、满是焦土的人间炼狱。
你被压五百年，你的猴子猴孙们，却凭着那股子怨气，真正撼动整个三界……”
山风呜咽，透过石缝掠过孙悟空全身，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五百年了，甚至更久的时间里，哪怕被押至斩妖台，被丢进八卦炉，孙悟空都从未打过寒颤。
孙悟空心中的火焰只会越烧越旺，怎么会觉得冷呢？
孙悟空沉默着，嘴里咀嚼草根的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嘴里的一切通通碾碎在唇缝齿间。
只是刚才叼着的狗尾巴草早就被他吐了出去，只留得咬牙切齿的咯吱声在山间回荡。
孙悟空想要出去，想要立刻就挣脱这困了他五百年的五行山。
想要一个筋斗翻回花果山看看究竟。
虽然从前也有过，甚至于每天每时每刻无不渴望恢复自由之身，但决计不会如同现在这般。
只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等，他不能乱。
不久前，观世音菩萨那一次“偶然路过”，言语间似有深意，点化他即将脱困的机缘，也隐晦提及花果山有异，需他日后亲去化解。
他只能等，等那取经人，等他揭帖的一刻。
“呵。”
孙悟空终于嗤笑一声，笑道：
“小外甥，你这故事，编得可真吓人。
俺老孙在此清修，心外无物。
花果山是福是祸，自有天数。
儿孙自有儿孙福，俺老孙被压了五百年，自身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闲事？”
孙悟空扭过头去，只把后脑勺对着秀士，仿佛真的毫不在意。
秀士沉默片刻，忽然将右手缓缓抬起，虚空一握，轻笑道：
“孙悟空，我有一物，或能助你脱困。”
光华流转间，一柄古朴沉重的斧子便凭空出现在秀士手中。
秀士道：
“你若真心念及花果山亿万生灵之苦，我便试上一试。”
孙悟空猛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秀士，眼里分不清是渴望还是讥讽。
“哈…哈哈哈！好外甥！俺的好外甥！”
孙悟空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带着无尽的嘲讽。
“开山斧？
劈山救母的杨二郎？
好大的慈悲！
好大的威风！”
孙悟空死死盯着秀士，一字一句。
“杨戬，当年你手持这开天斧劈开桃山，却依然没能救出自己的母亲，你若真有这能耐，你母亲也不至于……”
杨戬的身体骤然僵硬，握着开山斧的手指瞬间捏得发白，咯咯作响。
孙悟空毫不留情，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继续撕扯着：
“连自己的生身之母都救不了，让她魂飞魄散在桃山之下！
如今，你倒拿着这把破斧子，来跟舅舅我谈什么拯救苍生？
杨戬，你配吗？！
你连你的至亲都护不住，你又有何颜面，有何资格，来管俺老孙这一方猴子猴孙的生死轮回？
省省吧。
收起你那假惺惺的慈悲！
俺老孙的事，不劳你操心！
快滚回你的灌江口，做你那显圣真君去。
滚！！！”
最后一声“滚”，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山谷。
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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