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能明显感受到罗刹女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随后又听她继续说道：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像他这样神通广大的妖王，为何也流落到了火焰山？他倒也十分坦诚，首言自己曾与几个兄弟大闹天宫，其中就有那孙悟空。他说自己身为大哥，没能护住兄弟，也没能守住家园，尤其愧对那被压在山下的老七，心中郁结难消，外面又有追兵，只能暂避于此。
他来的次数渐渐多了，开始教红孩儿一些武艺，教红孩儿凝神静气的法门，也教红孩儿如何控制体内那股狂暴的力量。他经常给红孩儿讲他们兄弟七人在花果山聚义时的故事，讲那猴子大闹天宫的壮举……不知不觉间，竟这样过了一百多年。在他的耐心教导下，红孩儿竟真的长大了些，能像个正常孩子一样与人交流，眼中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
说到这里，罗刹女的眼中始终闪烁着母性的光辉和由衷的感激，但随即又黯淡了下来，她叹了口气，又说道：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红孩儿心智的成长，他体内那股怨火似乎也在同步增强，他对我和牛魔王的说的话，开始表现出强烈的抗拒，总说以后要当全天下最大的妖王，要像牛魔王一样威风，甚至扬言要超越孙悟空，把那天也捅个窟窿……
当时我听着，心中是又喜又怕。喜的是，这孩子心气高，有胆魄，或许真能替我，替整个西梁国争一口气；怕的是，红孩儿本就是不被这天地法则所允许的存在，若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引来神佛震怒，顷刻间便会被抹去……
师兄，红孩儿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平白无故的抹去……”
罗刹女抬眼看向杨戬，思考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声说道：
“或许曾经，你也是。”
不等杨戬反应，罗刹女深吸一口气，继续讲述道：
“牛魔王也察觉到了红孩儿的异常，他告诉我，红孩儿本性不坏，只是受这火焰山火毒影响太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又何尝不知道呢，可是这三界那么大，除了火焰山，哪里还能容得下我们母子俩呢……
我害怕红孩儿一旦离开火焰山就会遭遇不测，于是坚决不肯。牛魔王说只要我能相信他，他就能保证红孩儿的安全。当时的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只能选择相信他。
他说他虽是有罪之人，但在这妖界还算有些人脉，他可以设法为红孩儿寻一个不那么远也相对安全的地方，让他独自闯荡一番，或许能磨砺心性，找到化解怨气的契机。我也深知将红孩儿留在火焰山只会害了他，于是最后还是同意了。为了给红孩儿一个更稳妥的保障，牛魔王提出了一个建议……”
罗刹女明显停顿了一下，又说道：
“他说，若想更好地保护红孩儿，让他在妖界行走时少些麻烦，多些照应，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成为牛魔王和铁扇仙的儿子。只要我和他结为名义上的夫妻，对外宣称红孩儿是我和他的孩子，那么看在他平天大圣的名号上，寻常妖魔乃至一些身份低微的神仙，多少也会给几分薄面，不敢轻易招惹红孩儿，待红孩儿去了他所安排的地方，也能有个依靠……师兄，你知道当时的我有多么挣扎吗？
可为了红孩儿，我还是答应了，与他结为夫妻。我原本以为，他只要真心待红孩儿好，我便真心待他就是。只是后来我才发现，牛魔王待我，还是如同以往一样，始终以礼相待，从未有过半分逾矩。我也曾问他是否嫌弃我，他说他原本就有家室，就在那积雷山摩云洞，与我名义上结婚也不过是出于保护红孩儿出的下策而己。他叫我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尽管做我的铁扇仙，等我的意中人便是……”
罗刹女苦笑着望向杨戬，继续道：
“师兄，像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意中人呢，你说是吧。事到如今，我依然很感激牛魔王做的一切，没有他，红孩儿或许早己被怨火焚身，或是死于神佛之手了。他重情重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但我知道，凭借牛魔王的本事，这小小的火焰山是困不住他的，他的心中一首藏着一团火，他忘不了他的结义兄弟，也忘不了花果山，他似乎一首在等待某个时机，或是某个人，我想那个人，或许就是你的‘好队友’孙悟空吧……”
提起孙悟空，罗刹女心里的怨愤明显加剧了不少，随后无奈道：
“只可惜造化弄人，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红孩儿却被绑在一匹白马上给送了回来，我打听才得知，竟是你们几个将他送了回来。我和牛魔王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将他送出这火焰山，却被我原以为会最爱我的那个人，亲手给送了回来……
也罢，就当是上天对我的‘奖励’，让我见到了我朝思暮想的孩儿，也让我得到了师兄你的消息……
只是回来后的红孩儿彻底变了，他无法接受自己没有战胜孙悟空，更无法接受自己败在了哪吒那个小孩手里，积压己久的怨气在被你们送回火焰山的那一刻彻底点燃，他整日大吵大闹，叫嚣着要去找你们报仇雪恨，还嚷着要去找他父王牛魔王，让父王帮他出头，踏平你们西行之路。
牛魔王得知了红孩儿回来的消息，赶忙跑了过来，他看着红孩儿当时的样子，脸色极其难看，我头一次见他沉默那么久。不知过了多久，他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决定，他说他有办法压制红孩儿心里的怨气，但需要将他带去积雷山。
当时的我别无他法，而他又是这世上除我以外对红孩儿最好的那个人了，我只能选择相信他。然后，他便带着几乎失去理智的红孩儿离开了，至今仍杳无音信。
后来我去过几次积雷山，在摩云洞见到了他真正的妻子玉面公主，是个很好的女子，她并不介意外界关于‘大力牛魔王和铁扇仙是夫妻’的传言，只教我不要担心，她说她家大王会有办法的。是啊，他总是有办法的，她是那么的相信他。
曾经有个人也是这样对我说的，曾经我也和她一样……”
说着说着，罗刹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压抑了数百年的委屈、痛苦与绝望在这一刻倾巢而出，她就那样无助地流着泪，又是一瞬，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所有力气，只一个踉跄摔进杨戬的怀里。
罗刹女的双手紧紧的拽住杨戬的手臂，指甲几乎就要嵌进杨戬的胳膊里，她失声痛哭道：
“师兄，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孙悟空也好，哪吒也好，哪怕是牛魔王，谁做出这事我都不意外，我也都能接受，可是师兄，为什么偏偏是你？亲手将我的孩儿给推回这火焰山的绝境中……”
巨大的震撼和迟来的愧疚瞬间淹没了杨戬的内心，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看着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师妹，看着满眼都是绝望的罗刹女，看着她那张苍白憔悴却依旧美丽的脸上留下的泪痕，他缓慢地抬起那只僵硬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后背，一遍又一遍，笨拙地抚过她颤抖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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