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十年三月，八十岁高龄的甄鸿年身体急转日下。
即便无病无灾，但衰老依旧会带来死亡。
霍骁知道甄公最是疼爱云舒，因此得知消息，便迅速安排好回泸州的行程，并将父亲霍彬和堂弟霍彦安排出来监国。
这一去，估计见的就是甄鸿年的最后一面，霍骁便做主把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带上。
不让老人家临终还有什么遗憾。
与此同时，甄家其他几个姊妹和她们的夫婿，也不约而同地带着孩子南下。
从洛阳出发去泸州，走水路最为迅捷，不用半个月便可抵达。
出发前，霍骁做好了全部的部署安排，云舒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唯一担心的就是自家三个孩子第一次坐船出远门，不知道会不会晕船不舒服。
不过出发两天后，看到三个小家伙始终都是活蹦乱跳的，云舒就知道自己是白操心了。
自从霍骁登基称帝后，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出远门，更是有了三个孩子后，一家五口第一次出行。
云舒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第一次会是来送别祖父的。
自从得知祖父病重的消息，云舒的心里就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凝重得连扯一个嘴角都困难。
小时候跟外祖父学医的时候，见多了生死，云舒本以为自己能够看淡。
可医者不能自医，似乎总是常态。
祖父己是八十多的高龄，无病痛，无沉疴，圆满而终，民间都是按喜丧来办。
可……
云舒闭上眼，脑海里全都是小时候祖父背着她在家的后院摘花的场景。
她小时候确实调皮好动，性格也虎，就没有她不敢去的地方、不敢做的事。
家里的姐姐们都怕祖父严厉，唯有她不怕。
惹了祸，抱着祖父的腿撒个娇求个饶，怎么都能过去。
童年的时候，她觉得祖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无所不能。
可渐渐长大了，懂得事多了，她就知道，原来祖父也有无可奈何的事。
朝廷渐渐形同虚设，各方州郡牧守雄踞一方，俨然一副乱世争霸的架势。
淮南泸州这块风水宝地，依照漕运之便，是出了名的富庶，这块肥肉，谁能不眼馋？
甄家有钱，养得起兵马，却始终是有兵无将。
为了一方百姓的安宁，也为了家族能够在乱世中有容身之地。
联姻是唯一的选择。
甄家女美貌，再辅以巨资的嫁妆，各方军阀没有一个人会拒绝。
云舒至今都还记得，在三姐西姐陆续出嫁后，天下便兴起“甄公欲为天下群雄泰山乎？”的传言。
其中寓意无不是嘲讽祖父胆小无能、卖女求荣。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云舒也恨过祖父。
觉得他变了。
为了自己的地位就这样把姐姐们当成工具一样嫁出去，丝毫不顾及姐姐们远嫁异地他乡该如何自处。
而等她成为一方女君、再到一国皇后，她就什么都懂了。
霍骁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身边，拿起案几上一个橘子剥了起来。
“别胡思乱想了，也许情况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差。”
云舒歪着脑袋，靠在他肩头，“我不是小孩子，祖父如今什么年纪我很清楚。”
“我现在心里特别乱，一方面觉得老人家能不受病痛折磨安然离去，这也算是一种福气；可一想到小时候的那些事，我又没法那么淡然地说服自己……”
说着，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她顺势将脸颊埋在了霍骁身前。
霍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难过就哭出来吧，总要有这么一遭。”
窗外传来甲板上孩子们的笑声。
孩子们都还小，对生老病死没有认知，这会都还沉浸在出远门的新奇喜悦和无尽的兴奋中。
云舒靠在丈夫怀里，耳边是儿女无忧无虑的笑声。
沉浮了几日的心此刻好像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这段时间她一首都绷着根弦，这会在孩子们的笑声中稍稍得以缓解，没想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霍骁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船舱内卧室的床榻上，脱去鞋袜，盖好被子。
再后出来到甲板上看着三个孩子。
孩子贪玩，在船上跑来跑去，当父母的不看着点都不放心。
看到父皇出来，沅姐儿立刻兴奋地跑了过来，霍骁将女儿抱起来，又招手让两个儿子也过来。
沅姐儿往船舱里看了看，“父皇，母后呢？”
“母后睡着了。”
霍叡到底年长几岁，懂得自然也比弟弟妹妹们多，“父皇，母后是不是很伤心？”
霍骁点点头。
霖哥儿好奇道：“母后为什么难过啊？”
霍叡牵着弟弟的手，解释道：“因为母后的祖父年纪很大了。”
霖哥儿似懂非懂，“人老了会去世吗？”
霍叡点点头。
三个孩子安静了好一瞬。
他们对母后的祖父印象不大，但他们也有自己的祖父。
祖父特别疼爱他们、对他们每个人都非常的好，他们也很喜欢祖父。
如果祖父离开他们的话，他们也一定会很难过。
这样一比较下来，三个孩子都懂了母后的心情。
沅姐儿担忧道：“父皇，母后是不是哭了？”
“是啊。”霍骁揉了揉女儿的小脸，“你太外祖父最疼爱的就是你母后，他若是离开，你母后肯定会难过很久的。”
沅姐儿不想母后难过。“那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太外祖父好起来，这样母后就不会难过了。”
霍骁有些不知怎么和女儿解释。
“没有办法，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大家都一样的。”
沅姐儿歪着脑袋：“每个人都会老吗？”
“对啊，每个人都会从出生、孩童、长大、再到慢慢老去、离开。”
沅姐儿忙搂住父亲的脖子，带着哭腔道：“我不要父皇和母后变老。”
接受父母的老去，不管对什么年岁的人，似乎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霍骁捏了捏女儿的小脸，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云舒素来是个性情坦然的，加上这些年经历了那么多事，心性也比之前更加豁达了不少。
这一通眼泪流出去，一觉醒来，憋闷在胸口好几天的那股滞涩忽地疏散了许多。
孩子们听说母后醒了，都从自己的小房间内跑了过来。
沅姐儿抱着母后，小手像模像样的拍了拍云舒的肩膀。
“母后不难过。”
叡哥儿和霖哥儿虽没说话，但两个孩子首勾勾的眼神还是暴露了他们心底的担忧。
在孩子们记事以来的所有印象中，母后永远都是温柔和煦、笑如春风的，
别说哭，就算是动怒生气都很少见。
孩子们都不愿看到母后哭，母后要是哭了，他们也会很难过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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