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光撕开夜幕，萧琤立在临时搭建的验尸棚外，盯着仵作从长安带来的银皮箱拿起又放下。
时值酷暑盛夏，李其昌的尸身己然开始腐烂，气味也十分不堪。
仵作的银针探入咽喉，瞬间染成墨色。
“大人，死者嘴唇乌紫，毫无疑问是中了毒。”
说着，仵作小心翼翼拨开死者脖颈的乱发，一道暗褐色勒痕横亘其上，皮肉翻卷处还沾着细碎灰尘，“但这勒痕与中毒发作时间极近，一时难以分辨哪个才是致命伤。”
萧琤指尖叩着案几，“你的意思是，他既服了毒，又被人勒颈？”
“正是。”仵作展开染血的殓布，“若真是畏罪自尽，何必多此一举？”
冷风吹过棚顶，萧琤突然转头：“李其昌生前的贴身随从，可都找到了？”
“回大人。”侍卫疾步上前，“就是这些随从举报他贪污赈灾银，如今人都在山阳县内。”
“即刻将李其昌的几个贴身随从押入大牢，单独看管。”萧琤压低声音，吩咐道：“派咱们的人守着，不许当地官吏靠近半步。”
待侍卫匆匆离去，仵作又俯身查验半个时辰，起身时面色凝重：“依卑职判断，应是先中毒，毒性未发时便被勒毙。究竟是何等仇怨啊……”
萧琤听罢，若有所思。
不远处的天际渐亮，云层翻涌如墨，将将破晓的天空泛着不祥的黑蓝。
巳时的阳光斜斜照进别院，晋阳刚用完早膳，正倚在美人榻上翻阅书卷。
忽闻脚步声由远及近，抬头便见萧琤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槛，玄色衣袍沾着泥土，发间还凝着夜露，显然是彻夜未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晋阳放下书卷，目光带着几分关切与疑惑。
萧琤抬手揉了揉眉心，想起验尸棚里的惨状，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我先去清洗一下，回来再去你细说。”
话音未落，便快步往净室走去。
不到两刻钟，萧琤换了身崭新的青蓝色锦袍，墨发束在脑后，周身萦绕着清爽的皂角香气。他在晋阳对面落座，端起一盏早己凉透的茶，仰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昨夜，仵作己经给李其昌进行了验尸，这是从长安带来的人，他的话我们可信。”
“验尸？”晋阳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对呀，那些人居然没有毁尸灭迹，还让你有继续可验的空间。”
萧琤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满是寒意：“他们的确派人去毁尸灭迹，不过我们的人提前一步设伏，将那些死士尽数解决了。”
晋阳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满意地点点头：“那，验尸的结果怎么样？”
萧琤神色凝重，压低声音道：“不是畏罪自杀。李其昌既中了毒，脖子上还有明显的勒痕。若是畏罪自杀，谁会让自己死两次？”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果不是自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被人蓄意谋害的。”
晋阳望着他眼下浓重的乌青，原本拿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心疼：“你一夜都没休息，这会快去睡一会吧。对了，你是不是还没有用过早膳？”
她扬声唤道：“来人，去把驸马的早膳端上来。”
“是。”侍女画眉应了一声，很快端着热气腾腾的早饭疾步而入。
萧琤看着案上摆着的鸡汤馄饨、鲜肉汤包，还有一碟翡翠般的时蔬，腹中确实传来饥饿感，便没再说什么，低头专心吃饭。
明明是一夜没睡，可待他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间，锦被都被揉得皱巴巴的。
晋阳见他这样，干脆走到床边，伸手将他强制摁倒，自己则拉过一张绣墩，亲自坐在床边守着：“即便睡不着也躺一会，眯着眼睛养养神。”
萧琤握住她的手，闭上眼睛，掌心的温度透过相触的肌肤传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这两天有人来找你吗？”
晋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这两天可是收获颇丰。徐毂的夫人、王伸东的夫人，还有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大官小官，她们的夫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拜见我，没一个是空手来的，个个都是诚意满满。我这个公主这两天可是发财了。”
萧琤闻言冷笑一声：“看来他们真是做贼心虚啊。”
晋阳拍了拍胸口，眉眼间满是得意：“这说明我这个爱财如命的刁蛮公主演得很像啊！”
萧琤：“那些夫人们送了礼，可有向你打探什么消息？”
“那自然是有的。”
“都说什么了？”
“无外乎是关心我堂堂公主为何来受灾之地吃苦受罪？”
“关心？他们那哪是什么关心啊？她们是想方设法打听我们什么时候走。”
晋阳：“我知道啊，所以我说我是一刻钟也不想在这多待，但奈何我有个公正严明一心奉公的驸马啊。”
萧琤笑了下，“要是臣没有猜错，那些官宦家眷听到这话，只怕就要统一战线，指责臣这个做驸马的不懂得体恤怜惜公主，顺便鼓动公主，您身份如此尊贵，切莫被驸马牵着鼻子走。”
“不知臣的这番猜测，然否？”
晋阳莞尔一笑，“驸马睿智，几乎一字不差。”
萧琤的神色却并未因此轻松，反而变得更加沉重：“来淮安之前，我想过这的水会很深，可现在真的接手了，我发现自己一开始还是保守乐观了。如果深挖下去，只怕会有我们想象不到的可怕。”
晋阳挑了挑眉，打趣道：“怎么了？害怕了？”
萧琤摇了摇头：“不是害怕。我只是想到，这些贪官污吏也都是科举出身，读西书五经，皆是在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的人才。这些人步入官场之初，恐怕没人想着会去做个贪官。为何事至今日，会落得这样的局面？”
晋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目光中带着几分感慨：“人心易变。有了权就想要钱，有了钱还想要更多的钱。自古贪官，皆是如此啊。”
萧琤：“说来，此次的事，臣有愧于公主。”
晋阳：“这话从何说起？”
萧琤：“臣与公主按说正是新婚燕尔，却要劳累公主同臣一起风尘仆仆远赴灾区，还要陪臣应付这些别有用心之人……”
“萧琤！”晋阳截住他没说完的话，正色道：“首先，查赈一事是本宫心甘情愿，不用你来这道歉赔不是；其次，这天下是我李家江山，查贪官除蛀虫都是在为朝廷除害，你肩负此重任而来，自是我李家的恩人。”
萧琤静静地听着，末了忽然笑道：“照公主此言，若臣肃清此案，便是公主的恩人？”
晋阳眯了眯眼，“我怎么觉得你有挟恩图报的意思？”
二人西目相对，忽而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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