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桂下温情
九月的风裹着碎金，将窗帘掀起又放下，像顽皮孩童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我捧着青瓷茶盏，忽然被一缕甜香勾住鼻尖——那香气裹着阳光的温度，混着草木的清冽，竟与记忆里的味道严丝合缝。恍惚间，七岁那年的桂花香便顺着时光逆流而上，将我拽回洒满光斑的老院子。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彼时的我蹲在桂花树下，望着簌簌飘落的金黄小花，总疑心是月亮打碎了蜜罐。棉布裙沾满草屑，赤着的脚丫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痒酥酥的。我学着外婆的样子，把掌心摊成小碗状，接住飘落的桂花，可总有些调皮的花瓣钻进脖颈，惹得我咯咯直笑，惊飞了停在枝头打盹的麻雀。
外婆坐在紫藤架下的竹椅上，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只装满故事的帆。她银发间别着朵半开的桂花，阳光穿过叶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倒应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竹篮里的青菜堆得小山似的，她边择菜边哼着小调，忽然抬头叮嘱："慢些捡，别碰疼了花儿。"那声音像浸了蜜的桂花酱，甜得人心尖儿打颤。
我偏要和外婆唱反调，故意把花瓣抛向空中："外婆快看！'桂花雨落满庭芳'！"细碎的金黄纷纷扬扬，落在外婆的发髻、肩头，连鼻尖都沾了朵。她笑着用沾满菜叶的手点我额头："小捣蛋鬼，倒会现学现卖！"我趁机抓起一把桂花撒在她围裙上，惹得她惊呼："哎哟！这是要把外婆腌成糖桂花咯！"
正闹着，隔壁阿婆的嗓门突然炸响："老姐姐！你家囡囡把桂花都采光啦！"外婆头也不抬地回："让她闹！'花开堪折直须折'，等秋风来了，想闹都没得闹！"说着从围裙口袋掏出块麦芽糖，在我眼前晃悠："乖乖捡花，待会儿给你变戏法！"
我立刻化身勤劳的小蜜蜂，连藏在草丛里的落花都扒拉出来。外婆神秘兮兮地掏出个粗陶罐子，往里面倒了半碗白糖："看好咯！"她指尖轻捻，桂花便像听话的小精灵，簌簌落进罐子，每撒一层糖就念一句："一层金，一层银，甜甜蜜蜜到明春。"我趴在石桌上数层数，数到第七层时突然伸手去抢罐子："我来我来！"结果撒得满桌都是，气得外婆直戳我脑门："小败家子，这可是'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大事！"
折腾完糖桂花，外婆又变魔术似的拿出糯米粉。我们蹲在井台边和面，我非要往面团里加桂花，结果揉出个黄不黄白不白的怪物。外婆笑得直不起腰："这哪是糕点？分明是'误入藕花深处'的小怪兽！"她教我用模具压出兔子、月亮的形状，我却偷偷在她围裙上按了个面团手印，边跑边喊："外婆变面人咯！"
蒸笼冒起白雾时，巷子里的小伙伴们闻香而来。阿桂举着弹弓，二蛋踢着破足球，一群人挤在院子里。外婆端出刚蒸好的桂花糕，金黄的糕点冒着热气，甜香勾得人直咽口水。我神气地显摆："这是我和外婆做的！"二蛋抢着说："快尝尝，是不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好吃？"
正闹着，不知谁喊了声"抓小偷"！原来是隔壁家的小花猫偷叼走了块桂花糕。我们举着树枝追着猫满院子跑，桂花落在头发里、衣领间，每个人都成了"香饽饽"。外婆倚在门框上笑得前仰后合，银发间的桂花随着笑声轻轻颤动，活像棵会开花的老桂树。
暮色渐浓时，我们围坐在桂花树下。外婆摇着蒲扇，给我们讲吴刚伐桂的故事。我望着月亮上的阴影，突然问："吴刚伯伯砍树累不累？我们给他送点桂花糕好不好？"小伙伴们纷纷响应，七手八脚地把剩下的糕点包起来。阿桂煞有介事地说："我用弹弓打上去！"逗得大家笑作一团，惊起满树栖息的秋蝉。
夜深了，小伙伴们打着饱嗝回家。我枕在外婆腿上，看她用桂花串成手链。月光透过枝叶，在我们身上筛出满地银霜，倒比李白诗里的"床前明月光"还要温柔。外婆轻声哼唱："桂子月中落，童谣梦里甜..."我数着她皱纹里的月光，不知不觉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后来我离开老家，城市里的桂树都种在花坛里，规规矩矩的模样，倒像穿西装打领带的上班族。商场里卖的桂花糕包装精美，却总尝不出当年的味道。有次加班到深夜，我在便利店买了块桂花糕，咬下去的瞬间，眼泪突然夺眶而出——那味道像极了外婆围裙上的甜香，却再也没人会刮着我的鼻子说"小馋猫"。
此刻窗外的桂花香愈发浓烈，我起身走到阳台。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却有万家灯火闪烁。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外婆站在老院子里，银发间别着桂花，冲我招手："囡囡，快来尝尝新做的糖桂花！"风掠过发梢，带来若有若无的甜香，那是时光酿就的温柔，是岁月带不走的牵挂。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笔下的桂花，大抵就是这般模样吧。它不似牡丹艳丽，却将香气揉进了岁月的褶皱里；它不似梅花孤傲，却在平凡的日子里，绽放出最动人的温情。而外婆的爱，正如这桂花，无声无息，却芬芳了我整个童年，温暖了我往后的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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