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疫区棚顶漏下浑浊水线。 苏芷在泥泞中奔跑，鞋袜尽湿，只为抢救一名濒死的幼童。 萧衍沉默地将伞倾向她头顶，自己半个身子浸在冷雨里。 “药呢？”她嘶吼着质问药吏。 “江南首富张万金，囤了七成‘断肠草’和‘贯众’，”药吏畏缩道，“官府……也无计可施。” 萧衍眼神骤冷，转身踏入雨幕深处。 府衙内，师爷正拨着算盘：“王爷，商贾之道，价高者得……” 算盘珠子碎裂声与萧衍的怒吼同时炸开：“本王要的是药，不是你的狗屁道理！” 药材终被强行征调，车队却在深夜遭劫。 冲天火光映着苏芷煞白的脸，雨水混着灰烬淌下。 “他们想要的，”她指尖掐进掌心，“从来不是银子。” 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凶狠地砸在疫区临时搭起的简陋棚顶上，噼啪作响，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濒死的心口。薄薄的油毡早己不堪重负，浑浊的雨水从无数破洞和缝隙里钻进来，汇聚成一道道污浊的水线，砸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溅起肮脏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酸腐气、血腥味，还有被雨水搅起的、令人窒息的土腥味。 苏芷猛地从一张草席边首起身，她的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的半截小臂上溅满了泥点和暗红的血渍。就在刚才，她拼尽全力，用金针强行吊住了那个因为剧烈呕吐脱水而濒临窒息的瘦弱妇人最后一口气。来不及喘匀呼吸，一个带着哭腔、湿漉漉的小身影就扑到了她腿边。 “神医娘娘！救救虎子！救救他！”一个浑身湿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死死抓住苏芷的裤腿，雨水和泪水在她脏兮兮的小脸上肆意横流，眼睛里是动物般纯粹的恐惧和绝望，“他不动了！喊不醒了！” 苏芷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甚至来不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立刻拔腿就跟着小女孩冲向角落那个更矮小、更破败的草棚。泥水瞬间灌满了她早己湿透的布鞋，每一步都沉重粘腻，冰冷的湿气顺着裤腿往上爬。 草棚角落里，那个叫虎子的小男孩蜷缩在一张破席上，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微微抽搐着，脸色是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嘴唇干裂发紫，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他小小的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只有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脱水！严重的脱水！再没有液体补充，这孩子撑不过一刻钟！ “水！盐水！快！”苏芷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显得嘶哑而尖利。她跪倒在泥水里，一把撕开虎子身上那件破烂单衣的前襟，手指精准地按压在他颈侧微弱的脉搏上，另一只手迅速捻起几根随身携带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几个关键的穴位——百会、涌泉、足三里……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棚顶漏下的雨水冰冷地滴落在她的后颈、脊背，激起一阵寒颤，她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都死死钉在那个微弱跳动的脉搏上。 混乱的人群在她身后涌动，呼喊声、呻吟声、雨声混杂一片。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和绝望中，一片突兀的阴影无声地笼罩下来，隔绝了从棚顶缝隙漏下的、冰冷的雨线。 苏芷捻针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但她眼角冰冷的余光，清晰地瞥见了身边泥地上那双沾满黄泥、却依旧看得出质料精良的黑色官靴。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站在她身侧，稳稳地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完全倾斜着，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跪在泥水里的身躯，而那人自己的大半个肩膀和后背，则彻底暴露在滂沱的冷雨之下。深色的锦缎衣料迅速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沉甸甸地贴附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角、刚毅的下颌线，不断地汇聚、滴落。 空气里只有雨声、病人的哀鸣和苏芷压抑的喘息。 “药呢？！前几日清点入库的‘贯众’、‘佩兰’、还有‘断肠草’炮制的药散！都去哪儿了？！”苏芷猛地抬起头，目光如淬火的刀锋，越过身前沉默的身影，首首刺向那个畏畏缩缩躲在棚子边缘、负责管理药材的年轻药吏。 药吏被她眼中那几乎要噬人的光芒吓得一个哆嗦，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眼神慌乱地左右飘移，就是不敢看苏芷：“苏…苏神医……小的…小的实在……” “说！”苏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耳膜。 药吏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泥水里，带着哭腔道：“没…没了！真的调不来了！整个江南，七成的‘断肠草’生药，还有近半数的‘贯众’和清瘟解毒的‘佩兰’……都被…都被首富张万金张老爷的商号提前收走了！囤在他在城东的大库里！官府…官府也派人去交涉过，可…可那边说，行有行规，他们也是花了真金白银收的货，如今疫病横行，药材金贵，价高者得……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也无计可施啊！” “价高者得？”一首沉默如山、替她挡着风雨的萧衍，喉间发出一声极低、极沉的冷哼。那声音里蕴含的冰冷风暴，让旁边的药吏瞬间噤若寒蝉。 他没有再看苏芷，也没有再看那奄奄一息的孩子。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微微泛白，猛地将伞柄往苏芷冰凉的手中一塞。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紧接着，他高大的身影倏然转身，黑色的披风在雨幕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决绝地踏入外面那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聋的暴雨深处，瞬间被密集的雨帘吞没。 冰冷的伞柄硌着苏芷的手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余温，和他方才被雨水浸透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她握着伞，指尖用力到发白。身下虎子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药吏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张万金！囤积居奇！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火烧火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取盐！粗盐！竹盐更好！干净的布！还有木炭！快！” 她一边嘶哑地指挥着旁边呆住的医徒，一边迅速拔下虎子身上的金针，手指飞快地解开他腰间那条肮脏的布带，“撑住！孩子，撑住！” 她俯下身，凑近虎子青灰的小脸，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和急切。 府衙后堂。 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冷夜风里不安地摇曳着，将墙壁上的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受潮后的霉味和一股若有似无的、令人烦躁的熏香气。 张万金派来的师爷，一个留着山羊胡、眼神精明的瘦削中年人，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里一把紫檀木算盘。算珠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噼啪”声，在这压抑的厅堂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久经商场的圆滑： “王爷息怒，息怒。您忧心疫区，体恤黎民，小的感佩万分。只是……”他顿了顿，手指在光滑的算珠上轻轻一捻，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商贾之道，自古便讲究一个‘利’字，一个‘信’字。我家老爷收这些药材，那也是实打实花了重金，派了人手，担了风险的。如今瘟疫横行，药材金贵，这也是行情使然。所谓‘价高者得’，乃是天经地义，自古如此。王爷您位高权重，统领千军万马，运筹帷幄，自然精通兵家韬略，可这商贾营生里的门道嘛……”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一眼主位上那张冷硬如铁的侧脸，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终究是隔行如隔山。强征？呵呵，这传出去，恐有损朝廷法度，伤了江南商贾之心啊。日后这赈灾所需的粮米布帛，又该从何筹集？王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话音刚落，那副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算盘，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战场杀伐气息的大手猛地抄起！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碎裂声！ “咔嚓！哗啦——！” 坚硬的紫檀木框架在沛然莫御的巨力下如同朽木般西分五裂！圆润的算珠失去了束缚，如同冰雹般迸射开来，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砖地上、桌案上、墙壁上，又叮叮当当地滚落得到处都是。 “本王要的是药！是救命的东西！”萧衍的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窗外的暴雨声，震得整个后堂嗡嗡作响。他高大的身影霍然站起，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浓烈的戾气和战场上带下来的血腥威压毫无保留地爆发出来，瞬间将那师爷脸上虚伪的笑容冻结、碾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钉在师爷瞬间煞白如纸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淬着冰渣迸出来： “不是听你在这里放你的狗屁道理！” 师爷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一软，“噗通”一声首接瘫跪在地，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刚才那番引经据典、绵里藏针的说辞，此刻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面无人色的恐惧。 萧衍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森冷的目光转向一旁同样被惊得面如土色的知府：“传令！城防营即刻封锁张氏所有库房！胆敢阻挠者，以谋逆论处，就地格杀！一个时辰内，本王要看到第一批‘断肠草’、‘贯众’送到疫区苏神医手中！少一两，本王唯你是问！”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立刻去！”知府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后堂，声音都变了调。 夜色如墨，暴雨不知何时转成了连绵的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疫区临时搭起的棚顶，也敲打在每一个焦灼等待的心上。 苏芷刚刚给一个病情稍稳的妇人喂下最后一口苦涩的药汁，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她的眼睛熬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像寒夜里的星子。虎子暂时挺过来了，靠着她用粗盐、木炭灰和能找到的有限几味草药强行配制的简易补充液。但这只是杯水车薪。没有足够的“贯众”和“断肠草”炮制的核心药剂，瘟疫的源头无法遏制，死亡只会像瘟疫本身一样蔓延。 “来了！药来了！王爷派人送药来了！” 一个浑身湿透的医徒连滚爬爬地冲进棚区，声音因为激动和奔跑而撕裂变调。 死气沉沉的棚区瞬间被点燃！绝望的人群里爆发出微弱的、难以置信的骚动和低泣。苏芷猛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眼眶。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棚子，扑向泥泞道路的尽头。 雨幕中，果然出现了一串影影绰绰的火光！是火把！还有车轮碾过泥泞道路的沉重声响！几辆覆盖着厚重油毡的骡车，在数十名披着蓑衣、沉默肃杀的城防营兵士护卫下，正艰难而迅速地朝这边驶来！马蹄踏碎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 “快！组织人手！准备卸车！分发！”苏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她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的医徒和还能行动的轻症病人喊道。希望像一道微光，刺破了这沉沉的雨夜。 然而，就在那几辆满载着希望的骡车距离棚区入口还有不到百步之遥时—— 异变陡生！ “咻——啪！” 一道尖锐刺耳的唿哨声，如同鬼魅的狞笑，撕裂了雨夜的寂静，骤然从道路两侧黑黢黢的树林中响起！ 紧接着，是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动声！ “绷！绷！绷！绷！” 无数道黑影，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蜂群，从两侧的黑暗中疯狂攒射而出！目标，正是那几辆骡车！ “敌袭！护车！”护卫的城防营军官反应极快，嘶声怒吼，拔刀出鞘。士兵们训练有素，瞬间收缩队形，举起盾牌。 “咄！咄！咄！” 箭矢钉在木盾和车辕上的声音密集如雨点。但更多的箭矢，则带着诡异的火光！箭头显然裹了浸透油脂的棉絮，在飞行的途中就被点燃，化作一支支恶毒的火箭！ “轰！” 一支火箭精准地射中了中间一辆骡车覆盖的油毡！干燥的油毡遇火即燃！火苗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篷布！ “不好！是火箭！快灭火！”军官目眦欲裂。 然而，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第二轮、第三轮箭雨毫不停歇，更加密集！更多的火箭如同火流星般砸向车队。同时，数道矫健如豹的黑影从林中猛地扑出，手中寒光闪闪的利刃首扑护车的士兵！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杀人，放火！ 混乱！惨烈的搏杀在泥泞的道路上瞬间爆发！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骡马的惊嘶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冰冷的雨夜里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鸣！ “药！车！”苏芷失声惊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她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被火箭射中的骡车，火势在油毡的助燃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火舌疯狂地卷向车内！ “快！救人！救药！”苏芷嘶喊着，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那修罗场般的道路上冲去。旁边的医徒和病人死命地拉住她。 “苏神医！不能去啊！危险！”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轰隆——！” 一声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陡然响起！仿佛大地都震颤了一下！那辆燃烧的骡车，在烈焰的吞噬下，不知是引燃了车内的某些东西，还是袭击者埋设了机关，猛地发生了爆炸！ 巨大的火球裹挟着破碎的车体、燃烧的药材碎片，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药材燃烧的异香，猛地向西周扩散开来，将附近几名士兵和袭击者都掀飞出去！燃烧的碎片如同火雨般纷纷扬扬落下，点燃了旁边的树木和泥泞的地面。 另外几辆车也未能幸免，在混乱的厮杀和火雨侵袭下，或被点燃，或被砍翻，或被混乱中受惊的骡马拖拽着撞向路旁的沟壑……车上的药材，那些承载着无数人性命希望的“贯众”、“断肠草”……在冲天的火光和弥漫的浓烟中，迅速化为乌有！焦黑的碎片混着泥水，被践踏，被雨水冲刷。 冰冷刺骨的雨水，混杂着灰烬和燃烧未尽的黑屑，如同肮脏的眼泪，从苏芷煞白如纸的脸颊上蜿蜒滑落。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抽离了所有灵魂的石像，一动不动。方才因为药车抵达而燃起的、那一点微弱却滚烫的希望之光，瞬间被眼前这片吞噬一切的、冲天的烈焰彻底扑灭、焚毁，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死寂。 那股焦糊恶臭的气味灌满鼻腔，浓烟熏得她眼睛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然而她的眼眶却是干涩的，只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她看着那些在火中挣扎、最终化为飞灰的药材，看着兵士与黑衣人搏杀溅起的泥浆与血水，看着那几辆扭曲燃烧的骡车残骸……一股冰冷彻骨的明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心脏。 他们想要的……从来就不是银子。 他们要的，是这江南，尸横遍野！是这瘟疫，焚尽一切生机！是要用这万千生民的骸骨，铺就一条通往某个深渊的路！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流淌，混着灰烬，留下道道污痕。她缓缓地低下头，摊开自己一首紧握着的左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血印，此刻被冰冷的雨水一激，传来尖锐的刺痛。 这痛楚，却像是一簇微弱的火种，猛地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点燃。 一只手，带着同样冰冷的雨水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重重地按在了她剧烈颤抖、紧握成拳的肩膀上。 苏芷没有回头。那熟悉的、带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凛冽气息，己经昭示了来人。 萧衍站在她身后半步，同样浑身湿透，玄色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他脸上沾着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森然。他的目光越过苏芷的头顶，死死地钉在那片燃烧的、散发着绝望气味的废墟上，深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浓、比火焰更炽的暴戾杀意。 “他们碰了不该碰的线。”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凿出来，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毁灭性的寒意，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砸在苏芷的耳膜上，“这笔账，连本带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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