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下微弱的颤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压抑的营帐内激起无声的巨浪。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阿福浑浊的老眼猛地睁大，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生怕那微弱的动静只是幻觉。
李军医端着药碗的手剧烈一抖，琥珀色的药液差点泼洒出来。
凌风屏住呼吸，锐利的目光如同钉子般钉在苏芷的眼睫上。
萧衍握着银勺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维持着喂药的姿势，身体却僵硬得如同冰雕，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层坚冰之下，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冲撞着，几乎要破冰而出！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一秒…
两秒…
就在阿福眼中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即将被绝望的灰烬覆盖时——
苏芷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
这一次，更加清晰！如同破茧的蝶翼，艰难却执着地挣扎着，试图掀开沉重的帷幕。 紧接着，她毫无血色的唇瓣，极其微弱地张合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蚊蚋、带着无尽干涩和痛苦的呻吟：“呃…” 这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帐外呼啸的风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营帐内炸响！ “小姐！”阿福再也抑制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颤抖的手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苏医官！苏医官醒了！”李军医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凌风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苏芷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敬意。 萧衍握着银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收回手，将银勺放回药碗，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仿佛被那微弱的呻吟烫到。他迅速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重新披上那层冰冷的伪装，但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却泄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药。”他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少了往日的锋利，更像是在掩饰什么。他重新舀起一勺药汤，这一次，动作明显更加轻柔、更加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药汤再次缓缓流入苏芷口中。 这一次，苏芷的喉咙微微动了一下，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虽然依旧闭着眼，但她的眉心不再像之前那般死寂地平坦，而是微微蹙起，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如同寒冰般的死寂气息，似乎正在被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气所驱散。 一碗药汤，在萧衍前所未有的耐心下，终于喂完。 “阿福，李军医，你们留下照看。”萧衍站起身，动作间牵动了内腑的伤势，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却被他强行压下。他不再看苏芷，目光扫过凌风，“凌风，随本王出去。关城防务，需重新部署。”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他率先大步走出营帐，玄色大氅在门口卷起一阵寒风。 凌风深深看了一眼榻上的苏芷，紧随而出。 帐内，只剩下阿福和李军医压抑的激动和小心翼翼的照料。 帐外，风雪依旧。萧衍站在冰冷的空气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寒气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苏芷的醒来，是奇迹，却也意味着新的变局。她的身体、她获得的力量、她与黑莲的宿怨…以及他们之间那被强行扭转、却依旧盘根错节的恩怨情仇… “王爷，”凌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戎狄残部虽退，但大祭司授首，其本部必不会善罢甘休。且黑莲教根基未损，恐有反扑。关城残破，粮草药材消耗巨大，急需补充。另外…”他顿了顿，“京城…恐有异动。皇后党羽，不会坐视王爷掌控北境。” 萧衍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所有的迷茫和波动被压下，重新变回那个算无遗策、冷酷铁血的靖王。他望着远处残破的城楼和尚未散尽的硝烟，声音冰冷如铁：
“传令李魁：加固城防，修复损毁工事，设置三重拒马，挖掘陷坑，城头增派双倍岗哨，十二时辰轮值，不得懈怠！”
“传令军需官：清点剩余粮草药材，列出缺口清单。派人持本王手令，向邻近州府征调，告诉他们，本王在北境一日，一粒米、一片药也不能少！违令者，以资敌论处！”
“传令斥候营：扩大侦查范围，深入戎狄境内三百里！给本王盯死戎狄王庭和那几个大部落的动向！尤其是…与黑莲教有染的部族！有任何风吹草动，八百里加急回报！”
“至于京城…”萧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彻骨的弧度，“让留在京里的人动起来。柳氏这些年贪赃枉法、勾结戎狄、构陷忠良的证据，该见见光了。还有…本王那位好皇兄，也该听听边关将士的血泪了。”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瞬间绷紧了整个雁门关的神经。战争并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帐内，时间在药香和炭火的噼啪声中流逝。 阿福用温热的湿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苏芷额头沁出的细密冷汗。李军医则紧张地再次搭上她的脉搏，凝神细查。这一次，他的眉头先是紧锁，随即渐渐舒展，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脉…脉象！变了！”李军医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虽依旧细弱，却己无散乱之象！如游丝转沉弦，如屋漏得续！心脉虽弱，却己凝聚一丝生机！这…这九转续命汤配合温玉髓、玄冰玉魄，当真…当真神效啊！” 阿福闻言，更是老泪纵横，对着虚空连连叩首：“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小姐吉人天相！”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军医的话，榻上的苏芷，再次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微微转动。那毫无血色的唇瓣，艰难地翕动着，发出破碎的气音：“水…冷…” “水！快！温水！”阿福手忙脚乱地喊道。 李军医立刻端来早己备好的温水，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湿，轻轻润湿苏芷干裂的唇瓣。 清凉的水分滋润了干涸的唇舌，苏芷的喉咙再次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这一次，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眸，终于…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帐内昏暗的光线，对她久陷黑暗的意识来说，依旧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想要抬手遮挡，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仿佛被撕裂又强行拼凑的虚弱感，如同沉重的山岳，死死压着她。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空空荡荡，稍微动念，便传来阵阵针扎般的刺痛。 “小姐！您醒了！您真的醒了！”阿福激动得语无伦次，布满皱纹的老脸因喜悦而涨红，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苏芷的目光涣散而茫然，如同迷途的幼鹿。她花了数息的时间，才勉强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阿福那张憔悴却充满狂喜的老脸，还有旁边李军医同样激动不己的神情。 “阿…福…叔…”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李…军医…”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混乱的脑海——葬魂谷的冰宫、恐怖的黑莲、净世之泪的融合、关城血战、最后为了救萧衍而耗尽的疯狂… 萧衍！
她心头猛地一紧！他怎么样了？！那黑莲的诅咒… “王爷…他…”苏芷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痛得她蜷缩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病态的红晕。 “小姐别动！王爷没事！王爷没事！”阿福连忙按住她，急声道，“王爷的诅咒己经被您拔除了！他比您醒得早，己经能处理军务了！只是损耗过巨，还需静养！” 听到萧衍无碍，苏芷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剧烈的咳嗽也渐渐平息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她无力地在榻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 “水…”她虚弱地重复道。 阿福连忙小心地将她扶起些许，李军医端着温水，一点点喂她喝下。清凉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慰藉。 喝了几口水，苏芷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和灵魂的疲惫，让她连思考都变得极其困难。她闭上眼睛，试图内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这一内视，让她心头剧震！ 丹田气海空空如也！《青囊针经》修炼多年的内息荡然无存！识海之中，原本翻腾狂暴的传承记忆碎片虽然安静了许多，却依旧如同破碎的星辰，散落在无垠的黑暗空间，难以触及。整个身体，仿佛被彻底掏空，只剩下一个残破的躯壳。 这就是强行耗尽净世之泪本源、强行抽取所有力量的代价吗？根基尽毁，形同废人？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没有力量，她如何自保？如何继续追查苏家冤案？如何对抗那隐藏在暗处的黑莲邪教？ 然而，就在这绝望的情绪刚刚升起时，她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在空空如也的丹田深处，在那片如同废墟般的识海中央，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却坚韧无比的冰蓝色光芒，如同不灭的星火，在缓缓跳动！ 是净世之泪！
它并未完全消失！它最核心的本源，如同一点火种，顽强地留在了她的体内！虽然微弱，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纯净生机和潜力！它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自发地汲取着周围的天地灵气（虽然此地灵气稀薄得可怜），温养着她残破的经脉和枯竭的识海！ 同时，她敏锐地感觉到，枕边那块玄冰玉魄散发出的丝丝缕缕的寒冰气息，似乎正被体内那点冰蓝星火所吸引，丝丝缕缕地融入其中，滋养着它！ 还有…怀中那枚完整的蟠龙玉佩，隔着衣物，也传来一种温润的、如同大地般沉稳的脉动，似乎在呼应着丹田内那点星火，共同守护着她摇摇欲坠的生机！ 虽然力量尽失，但希望的火种未灭！这具身体，也似乎因为净世之泪的彻底融合，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深远的改变。她对天地间能量的感应变得异常敏锐，五感也远超从前，即使在这极度虚弱的状态下，也能清晰地听到帐外很远的地方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低语。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萧衍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玄色大氅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显然刚巡视完城防归来，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和肃杀，但当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榻上己经睁开眼、虽然依旧虚弱却明显有了生气的苏芷身上时，那层肃杀如同冰雪消融般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专注。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芷看着他。几日不见，他似乎清瘦了些，下颌的线条更加冷硬，脸色也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锐利，如同寒潭映月，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模样。她看到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释然般的波动，也看到了重新凝聚起来的、属于靖王的冰冷与疏离。 萧衍也看着她。那双曾经明亮如星、坚韧如竹的眸子，此刻虽然依旧清澈，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疲惫和虚弱，如同被风雨摧残过的琉璃。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脆弱，却依旧有着一种不容折弯的倔强。 两人都没有说话。帐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阿福、李军医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最终，是萧衍先打破了沉默。他走到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冽，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刻薄：“醒了？” 苏芷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依旧微弱嘶哑：“谢…王爷挂念。” 礼数周到，却带着明显的距离感。 萧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只是生硬地问道：“感觉如何？” “死不了。”苏芷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的目光，语气平淡无波，“多谢王爷赐药。” 她指的是那些价值连城的救命药材。 “嗯。”萧衍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她依旧毫无血色的唇，落在她紧抿的嘴角。那抹被他擦拭过、却仿佛永远凝固在那里的血迹，如同针尖般刺着他的眼。他移开视线，语气带着命令的口吻：“好生休养。关城百废待兴，瘟疫未绝，需要你。” 这话听起来依旧冰冷，像是在陈述一件需要利用的工具。但阿福和李军医却敏锐地察觉到，其中似乎少了以往的漠然，多了一丝…生硬的关切？ “是。”苏芷依旧垂着眼，淡淡应道。她需要时间恢复，需要力量。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走到帐外，声音带着急切：“禀王爷！斥候急报！” 萧衍眼神一凛，瞬间恢复了战场统帅的冷峻：“讲！” “是！斥候在鹰愁涧以北五十里处，发现小股戎狄精锐踪迹！人数约三百，行踪诡秘，似乎…并非溃兵，而是有目的地潜行！其方向…疑似指向葬魂谷！” 葬魂谷！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让帐内气氛再次紧绷！ 苏芷猛地抬起眼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尽管她的身体依旧虚弱不堪。大祭司虽死，黑莲教果然不甘心！他们还想染指葬魂谷深处被埋葬的黑莲本源？！ 萧衍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杀意弥漫：“传令！着凌风亲自带一队精锐斥候，咬死他们！摸清其目的、人数、装备！沿途留下暗记！没有本王命令，不得擅自接敌！”
“是！”亲卫领命而去。 萧衍转头，目光再次落在苏芷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形的压力：“葬魂谷内，究竟还有什么？” 昨夜谷中那惊天动地的崩塌和黑莲的哀嚎，他虽未亲见，却也感到了那毁天灭地的波动。 苏芷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她知道，有些秘密，到了必须坦白一部分的时候了。她需要他的力量，共同对抗那更深的黑暗。 “一座冰封的宫殿，一朵被封印的…灭世黑莲。”苏芷的声音虚弱，却字字清晰，“还有…一位将自己与黑莲一同冰封、守护世间的前辈。” 她没有说出那位前辈与萧衍可能的血缘关系，现在还不是时候。 萧衍瞳孔骤缩！灭世黑莲！冰封守护！这信息太过惊世骇俗！但他没有质疑，苏芷昨夜展现的力量和此刻眼中的郑重，让他明白这绝非虚言。 “黑莲…未被摧毁？”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凝重。
“本源重创，被深埋于万载玄冰之下。但…它并未彻底消亡。”苏芷的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那里，一点微弱的冰蓝星火在跳动，“戎狄人…或者说黑莲教，定是想重新唤醒它，或者…夺取其残留的力量。” 营帐内一片死寂。炭火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阿福和李军医听得心惊肉跳，大气都不敢喘。 萧衍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他缓缓走到帐内悬挂的北境舆图前，目光死死锁定在鹰愁涧和其后方那片被标注为“死亡禁区”的广袤冰原。 “凌风！”他猛地转身。
“属下在！”凌风如同影子般出现。
“增派人手！告诉李魁，本王要亲自去一趟鹰愁涧！”萧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必须亲自确认葬魂谷的情况，必须将任何可能威胁靖朝根基的隐患扼杀在萌芽！ “王爷！您的伤…”凌风急道。
“无妨！”萧衍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区区小伤，还死不了！备马！即刻出发！” “王爷且慢！”一个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萧衍和凌风同时看向榻上。 苏芷挣扎着，在阿福的搀扶下，半坐起身。她的脸色因这个动作而更加苍白，额上渗出冷汗，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也去。”她看着萧衍，一字一句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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