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冰冷地贴着周淑萍的耳朵，像一块刚从冻柜里挖出来的铁，寒意顺着耳廓首往骨头缝里钻。催债的声音从那头钻出来，尖利、刻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利爪一样刮擦着她的耳膜：“周淑萍女士，本月最低还款额最后期限是明天！逾期将产生高额罚息，并正式启动法律程序！我们有权……”
“知道了，知道了！再宽限几天……就几天……”周淑萍的声音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狠狠磨过，干涩得发疼，每一个音节都挤得艰难。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老旧办公桌的木质桌沿上抠着，指甲缝里很快就塞满了廉价木头剥落的碎屑。她甚至能感觉到指尖下那劣质油漆剥落后露出的、带着毛刺的木茬。那头显然对这种苍白无力的哀求早己免疫，公式化地丢下几句警告，便“咔哒”一声挂断。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自己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办公室那种特有的、混合着陈年账本纸张霉味、廉价消毒水和永远擦不干净的灰尘的气息，猛地灌进鼻腔，沉闷得让人窒息。窗外，天色己经沉得发黑，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污水的抹布。只有远处几栋高楼的霓虹灯牌，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廉价又刺眼的红光绿光，蛮横地切割着铅灰色、厚重得化不开的暮霭，像是城市咧开的、嘲讽的嘴角。
周淑萍瘫坐在吱呀作响的办公椅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那个电话抽干了。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面上。那里，儿子的数学试卷被随意地摊开着，像一张刺眼的告示。鲜红的“42分”像一个被粗暴烙下的印记，更像一道狰狞的、正在汩汩冒血的伤口，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最后一点强撑的体面。旁边是班主任那熟悉的、带着不耐烦的潦草批语：“上课睡觉，作业敷衍，学习态度极差！请家长严加督促！！！”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像三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牵扯着整个脑仁都在疼。
陈小野。
她那刚满十三岁的儿子。
这个时间，他大概正缩在自己那间小小的、永远拉着窗帘的卧室里，窝在吱嘎作响的电脑椅上，双眼紧盯着闪烁的屏幕，在某个虚幻的游戏世界里厮杀得昏天暗地吧？键盘的噼啪声，游戏的音效，就是隔绝现实的高墙。墙外，是催命符般的债务，是沉甸甸的失望，是像雪球一样在看不见的深渊里越滚越大、即将将她彻底掩埋的账单。而墙内，是儿子那像断线风筝一样失控坠落的成绩单，一路向下，义无反顾地扎进泥泞里，仿佛在嘲笑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败。
“周姐，还不走啊？脸色这么差，没事吧？”隔壁工位的小张探过头，关切地问了一句。
周淑萍猛地回过神，像受惊的兔子，迅速抓起桌上的试卷胡乱地塞进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严重的帆布包里。“没…没事，有点累。”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就走。”
终于逃离了那幢阴湿的囚笼，霉气如同陈年的叹息，沉甸甸地粘在肺腑里。楼道内昏沉沉的灯光仿佛被剥蚀的墙皮层层覆盖，徒劳地挣扎着，终究被黑暗吞噬，而锈蚀的铁门在身后发出一声喑哑的叹息，将白日里所有积压的灰烬都关在了里面。
门外，夏夜的风裹挟着霓虹的喧嚣扑面而来。城市宛如浸在巨大而光怪陆离的染缸里，那些廉价的霓虹灯招牌——“夜莺旅馆”、“鑫鑫典当”、“24小时快餐”——在濡湿的柏油路上投下猩红、惨绿与惨白的流光。光线如液态的油漆般肆意流淌，在雨水未干处晕开，将匆匆行人的倒影扭曲成一群疲惫游动的、模糊而单薄的鬼魅。
周淑萍的鞋跟一声声叩击着冰冷的水泥地，声音干涩、短促，仿佛这城市巨大的肺腑里一声声艰难的回响。每一步都踏碎一片光影，每一步都更深地陷入脚底传来的坚硬与冰冷。这坚硬如磐石般压入骨骼深处，更沉甸甸压住心头的重负——白日里未完成的报表、上司挑剔的眼神、房租单上刺眼的数字，像无数条无形冰冷的锁链缠绕着，拖拽着这具躯壳在光海里踽踽而行。
街角的垃圾桶漫溢出酸腐气息，与汽车粗重喘息排出的尾气搅和在一处，呛得人喉咙发紧。她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洼积水，水面摇荡着倒映出一张脸，在霓虹的残妆下显得苍白而陌生。她不禁停下脚步，怔怔望着水中那个失魂落魄的影像。周遭人流如涨落的潮水，裹挟着沙哑的方言、尖利的笑闹、手机刺耳的铃音，汇成一片混沌的喧嚣海。然而所有声响仿佛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只剩下空洞的嗡鸣在她耳中震荡。她仿佛孤身立在荒岛中央，一种巨大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沉甸甸地往下坠，胃里似乎坠了一块冰，又冷又硬，连呼吸都带着微微的滞涩。
绿灯骤然熄灭，红灯亮起，像一滴凝固的、突兀的血。她被迫停在路口，如同搁浅在喧嚣的孤岛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唯有信号灯那血红的光晕无声地倒映在眼底深处，恰如她心腔里那一片被都市霓虹反复漂洗、又被生活反复碾压过的荒芜之地。
终于，绿灯重新亮起，汇入匆匆人流，她一步步前行，鞋跟敲击着城市坚硬的内核。在霓虹不断变幻的浮光掠影里，她的身影被拉长又缩短，最终融入城市深处那片更广大的夜色之中——原来这城市本身，正是由无数颗在霓虹之下踽踽独行、负重前行的灵魂所砌筑的。
(http://www.220book.com/book/S1RO/)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