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重地压在整个青山坳上空。白天的喧嚣与混乱仿佛被这浓稠的黑暗吸走了，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小野正在整理桌上的一片狼藉——散落的蜂场照片、小满打印的相关法规，还有那份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环科检”报告复印件。周淑萍枯坐在桌旁，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根快要被拉断的弓弦。她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那份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面，指甲缝里嵌满了黑泥。愤怒的余烬还在胸腔里闷烧，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后怕。白天那孤注一掷的爆发，耗尽了她的力气，也带来了巨大的空虚。她能赢吗？面对那样庞大的力量？
“妈妈。”小野低声唤了一句，声音有些沙哑。
周淑萍猛地回过神，浑浊的眼中亮起一丝微弱的光：“小野？怎么啦？”
小野没说话，他警惕地看了一眼窗外，声音更低，“这份报告复印机必须藏好。”
周淑萍喉咙发紧：“放…放哪儿？”
小野环顾了一下简陋的房间，他目光落在墙角一个腌菜坛子上，“坛子底下挖个坑，放进去。”
两人不再说话，借着昏暗的灯光，像进行一场神圣而悲壮的仪式。
刚藏好，门外突然传来了几声刻意放轻、却又清晰可闻的敲门声。
“咚、咚咚。”
不是村民那种粗犷的拍门。这敲门声带着一种刻意的、彬彬有礼的克制。
周淑萍和小野身体同时一僵，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周淑萍示意小野别动，自己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
月光下，站着两个人。前面是一位穿着剪裁精良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干练女子，正是林薇。她脸上带着一种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关切表情。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个穿着黑色短袖、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很考究的黑色公文箱。
周淑萍的心猛地一沉。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栓。
门开了，林薇脸上立刻绽放出无可挑剔的、带着深切同情的笑容：“周大姐？这么晚打扰您，实在不好意思。我是神农集团的林薇，这位是我的同事。白天听说您这里遭遇了这么大的不幸，我们张总非常痛心，也非常重视，特意委托我连夜赶过来，代表集团，也代表他个人，向您表示最深切的慰问！”她的目光迅速在简陋的屋内扫了一圈，掠过周淑萍憔悴而戒备的脸，最后状似无意地落在那份还摊在桌面一角的报告复印件上，眼神微微一凝，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没有等周淑萍回应，便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西装男立刻上前一步，将那个黑色公文箱放在桌上，动作利落地打开。
灯光下，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崭新的、成捆的百元大钞！那鲜艳的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
林薇的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极具蛊惑力的诚恳：“周大姐，我知道，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您家的心血和损失。这些，只是我们集团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能稍稍缓解您眼下的困难，让您能好好休息，调养身体。”她上前一步，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心实意地劝慰，“您看，您的父母亲年纪也大了，守着这蜂场，风里来雨里去，太不容易。这钱，足够您在县城、甚至市里，买套舒舒服服的房子，让父母安享晚年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更像是在推心置腹：“周大姐，您是个明白人。丰登一号，它不是我们神农一家的事，那是省里花了大力气、投入无数资源支持的重点农业科技项目，关系到粮食安全，关系到千千万万农民的增产增收啊！这项目要是因为…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误会出了岔子，影响了研发和推广，那损失…可就太大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啊！您说是不是？”
林薇的目光紧紧锁住周淑萍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掏心窝子的“真诚”：“那份报告…我知道您心里有气。但您想想，‘环科检’？他们跟我们有旧怨，他们的话，能全信吗？这里面水太深了！大姐，您一个人，扛不住的。拿着这笔钱，好好过安稳日子，别再被卷进这些是非里了，这才是最实在的，对您，对您家里人，都好。”
她的话，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每一句都在戳着周淑萍最现实的痛处，也在用巨大的省级项目名头压向她瘦弱的肩膀。那箱子里的钱，散发着而危险的光芒。西装男如同沉默的磐石，无形中散发着压力。
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钞票那炫目的红色和周淑萍苍白如纸的脸，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小野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看着妈妈，看着那笔足以改变她贫苦余生的巨款，心悬到了嗓子眼。
周淑萍的目光，从那一箱子红得刺眼的钞票，缓缓移到了林薇那张妆容精致、写满“真诚”与“关切”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悲哀，有挣扎，还有一种被彻底侮辱的冰冷。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秒一秒地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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