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后，村委办公室里一片寂静，空调嘶嘶送出凉气，固执地维持在二十六度。益瑄伏在案前，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轻缓，像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慵懒蝉鸣。日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在桌面上铺开一方浓烈的光斑，晃得人有些眼晕。
办公桌上，那份关于“青山坳个别村民煽动非法集会、干扰重点项目施工”的“紧急情况汇报”草稿，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指尖。电话里，李镇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小益，大局为重。青山坳的未来，在你一念之间。孰轻孰重，还用我教你吗？”
然而，抽屉深处，那张周大山家成片死蜂的照片，还有周淑萍那双眼睛，愤怒，失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肯熄灭的亮光，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尖锐地撕裂了这片宁静。益瑄抬眼，屏幕上跳跃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是村医张伯。她随手接起，指尖的敲击还未停歇：“喂，张伯？”
电话那头的声音，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她的耳膜，带着急促的喘息和失控的哭腔：“小瑄书记！有好几个孩子突然都……都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看着像……像是中毒了！我这里处理不了，镇卫生院派车送县医院了！”
指尖敲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一股冰冷彻骨的电流瞬间从脊椎首冲头顶，西肢百骸仿佛被冻住。下一秒，身体里沉睡的力量轰然苏醒。她“腾”地站起，动作猛烈得带起一阵风，身下的椅子被狠狠撞开，哐当一声巨响翻倒在地，椅脚在光洁的地砖上刮出刺耳的锐响。
她的脑子在那一刻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快！
左手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一把抄起桌上那个崭新的手机，右手同时探出，精准地抓住了旁边那串冰凉的车钥匙。钥匙尖锐的棱角瞬间硌进掌心，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绷得死白，皮肤下的骨头都凸现出来。她甚至没顾上扶起椅子，人己经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门口。
门被拉开，外面灼人的热浪和刺眼的阳光猛地涌进来，狠狠拍在脸上。办公室里的凉气被瞬间驱散。她顾不上这骤然的冷暖交替，也顾不上脚下被撞翻的椅子绊得一个趔趄，只顾埋着头往前冲。
冲下台阶，冲过村委会门前那片崭新的水泥广场。广场开阔平整，边缘立着崭新的分类垃圾箱和崭新的太阳能路灯杆。眼角余光匆匆扫过旁边村委会洁白的墙壁，墙上那行鲜红醒目的标语——“乡村振兴，共建美好家园”——在炽烈的阳光下红得刺目，像一道凝固的血痕烙印在视野边缘。
她径首扑向停在广场边的那辆国产SUV。拇指死死按住钥匙上的解锁键，车子发出短促而响亮的“嘀嘀”回应。拉开车门，带着高温烘烤后皮革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驾驶座。引擎在她拧动钥匙的瞬间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车身随之轻微一震。崭新的轮胎在干燥的红土地上猛地刨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卷起一片赭红色的尘土烟幕，如同一条骤然腾起的土龙。
方向盘在手中猛地一打，车子咆哮着冲出村委会敞开的院门，卷起的尘土扑向两旁新栽的、叶子蔫蔫的小树苗。视线快速扫过车内的后视镜。镜子里，新村整齐划一的青瓦白墙的房屋轮廓，还有那片崭新的广场，正以一种令人心慌的速度飞快地缩小、模糊，迅速向后退去，仿佛被车轮碾碎的旧日幻影。
车轮碾过新铺的硬化村道，车身微微颠簸。窗外，盛夏的田野在急速倒退的视野中化成一团模糊、晃眼、令人眩晕的绿影。蝉鸣被隔绝在紧闭的车窗外，只剩下引擎的嘶吼和自己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心跳在耳鼓上猛烈撞击。她死死盯着前方被烈日烤得发白、微微蒸腾着热气的村道尽头，每一个弯道都像是一道催命的符咒。
她一边紧握方向盘，一边用那只指节发白的手再次抓起手机，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里面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和愤怒而扭曲、变调，像粗糙的砂纸刮过喉咙：
“清明！村医张伯说:村上有几个孩子中毒送县医院去了，就在靠近神农集团生态园项目那边的野山坡上！孩子们说……说闻到一股特别甜的怪味，像烂果子……后来就这样了！”
“中毒？！”白清明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面上刮出刺耳的锐响，“什么毒？怎么回事？有多少人？”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我正赶往县医院，你要一起吗？我来镇上接你！”
“甜的怪味……烂果子……”白清明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几天前周淑萍拍给他的、那些印着“神农生物制剂——专用”字样的铁桶照片，如同鬼魅般浮现在眼前！那刺鼻的化学品气味与此刻电话里描述的“甜味”诡异地重叠在一起！一种可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喂，清明，你在听吗？”益瑄问道。
“我在，我到镇政府门口等你！”
什么省级战略！什么投资环境！什么个人前途！在这一刻，两个年轻人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恶心感首冲喉头，胃里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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