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曾经喧嚣震天的神农集团青山坳工地，彻底陷入了死寂。巨大的“市级生态农业示范区”的广告牌被风吹雨打得歪斜，上面鲜红的标语显得格外讽刺。警戒线依旧封锁着核心区域，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还在紧张地忙碌。空气中那股刺鼻的气味淡了许多，但土壤深处看不见的毒素，如同蛰伏的恶兽，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巨大的代价去清除。
青山镇镇政府的会议室里，气氛凝重而肃穆。长桌的一边，坐着周淑萍、李强、陈老栓等合作社的代表。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当初的绝望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劫难后的沉静，以及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复的伤痛——为死去的蜜蜂，为中毒后仍在康复的孩子，为被彻底毒害、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生机的土地。
长桌的另一边，是神农集团的代表，一个陌生的、表情僵硬的中年律师。徐明远和相关的首接责任人，此刻正待在县看守所冰冷的铁窗后。
一份厚厚的协议摆在周淑萍面前。上面清晰地写着：神农集团承担全部环境污染责任，支付所有受害村民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和精神损害赔偿；对受污染的土地进行专业评估，按照最高标准进行永久性征收补偿；对因污染导致绝收或无法继续经营的蜂农，按照市价三倍赔偿蜂群损失，并支付转产安置费用……
数字是巨大的。足以让在场的蜂农们重建生活，甚至比过去过得更好。
周淑萍的目光缓缓扫过协议上那一串串冰冷的、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数字。她的手指划过“永久性征收补偿”那几个字。永久……这意味着脚下这片祖辈耕耘、埋葬着先人骨血、回荡过蜂群嗡鸣的土地，从此将彻底与青山坳的村民割裂。它将被封存，被禁锢，成为一块挂着“污染重地”警示牌的、死去的伤疤。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李强、陈老栓他们，在仔细看过条款后，沉默着，沉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笔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轮到周淑萍了。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上方，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她家那片小小的蜂场废墟，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桩轮廓。那里曾经有数百个蜂箱整齐排列，金黄的阳光跳跃在蜂箱上，嗡嗡的蜂鸣是山坳最动听的乐章。如今，只剩一片死寂的空旷，被污染的土壤散发着无声的哀鸣。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赔偿金买不回那些鲜活的小生命，第七道茶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买不回山花烂漫时节空气里醉人的甜香，买不回她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呼吸。
笔尖终于落下。周大山三个字，写得缓慢而用力，每一笔都像是刻在心上。她放下笔，没有再看那份协议，也没有看对面集团代表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她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钱，买不了命。”她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也买不回干净的山，干净的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身边的合作社伙伴，最后落在窗外那片死寂的蜂场废墟上，眼神复杂而悠远，“这山坳……咱们是待不下去了。”
她转身，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门外走廊的光线涌进来，有些刺眼。李强、陈老栓他们也默默起身，跟在她身后。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沉重而缓慢。
走出镇政府大楼，深秋的山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周淑萍裹紧了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化学品气味似乎淡了，却又似乎更深地渗入了泥土里，再也无法剥离。
“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周淑萍循声望去。小野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下，镜头正对着她。少年人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紧张和忐忑，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专注和蓬勃的锐气，如同淬火的刀锋。
“刚才签字的……拍到了？”周淑萍走过去，声音有些疲惫，却带着一丝暖意。
“嗯！”小野用力点头，手指在屏幕上操作着，“都拍下来了！还有之前合作社开会、大家签名的镜头……还有王叔带人挖出那些毒桶的新闻画面……我都存着呢！”他抬起头，看着母亲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挺首的背影，眼中跳跃着炽热的火焰，“妈，这……这就是咱故事的开始！真正的开始！”
周淑萍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她看着少年眼中那簇永不熄灭的、名为梦想的火焰，那火焰似乎也点燃了她心底深处某些被现实暂时压抑的东西。那份协议带来的沉重和悲怆，在这一刻，被一种全新的、更坚韧的力量悄然托起。
她伸出手，轻轻拂去儿子肩头的一片落叶。嘴角缓缓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淡、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弧度。
“对，”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目光越过小野，望向远方层峦叠嶂、依旧沉默却仿佛蕴藏着生机的群山，如同投向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挑战的战场。
“咱的故事……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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