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汗味、廉价香水味、还有不知谁带的韭菜包子味，闷热地糊在脸上。周淑萍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每一次颠簸摇晃，车窗映出一张疲惫模糊的脸，眼袋沉重地垂着，嘴角绷成一条向下的首线。西十岁，编外，单亲妈妈，负债……这些词像沉重的标签，一层层贴在她身上。日子像这辆破旧的公交车，吭哧吭哧地往前爬，看不到终点，只感到无休止的摇晃和磨损。
周淑萍几乎是靠着本能和那点止痛药的余效，挪回了那间熟悉的、带着霉味的出租屋楼下。每一步攀爬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都像踩在刀尖上，断裂的肋骨在每一次呼吸和抬腿间发出沉闷的抗议，冷汗又一次浸湿了额发。她扶着冰冷的铁栏杆，大口喘着气，喉咙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些。
终于到了门口。她掏出钥匙，金属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就在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一股熟悉却又久违的、温润的米香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周淑萍的手顿住了。
这味道……是白米粥？还有……面食的香气？
她心头猛地一跳，随即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不敢再想，她颤抖着手，用力拧开了门锁。
锅里的白米粥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的米香。小野听见门响，从房间里跑出来。
“妈！你出院啦！我熬了粥，还溜了包子，打算给你送到医院里去。”他的声音清脆，努力想驱散屋里的沉闷。
周淑萍的目光却越过那热气腾腾的锅灶，死死地钉在儿子身上。她的声音因为震惊和疼痛而嘶哑：“小超……这包子……哪来的？”
小野脸上的兴奋淡了些，他低下头小声说：“是……是楼下王奶奶给的。她听说你骨折住院了……家里肯定没开火，就给了我几个包子……”
原来是王奶奶。那个同样独居、靠捡纸壳和微薄退休金生活的孤寡老人。周淑萍紧绷的心弦瞬间松弛，随即又被更深的酸楚和愧疚淹没。
“妈，你快坐下！”小野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赶紧跑过来想扶她。周淑萍摆摆手，自己强撑着挪到床边坐下，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处，痛得她眼前发黑。
小超麻利地盛了一碗稠稠的白米粥，又端来一个冒着热气、白白胖胖的大包子，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小木箱上。“妈，你快吃，热的。王奶奶说，你伤了骨头，得吃点好的补补。”
看着眼前这碗散发着朴实香气的粥和那个热乎乎的包子，周淑萍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这顿饭，是王奶奶的善心，更是儿子的一片赤诚。可这份温暖，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她捏起那个还有些烫手的包子，指尖感受到那实实在在的温热，这是她此刻身体最需要的抚慰。然而，张主任带来的消息、记账本上血红的数字，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冲散了这短暂的暖意。
“妈，你怎么不吃？不香吗？”小野蹲在床边，担忧地问。
周淑萍用力眨掉眼眶里涌上的湿热，挤出一个笑容：“香，真香。”她咬了一口包子，萝卜肉沫馅儿的，面皮松软，口齿生香，热气熨帖了她冰冷的肠胃。她慢慢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点温暖和力量一丝丝地压榨出来，融入骨血。
“小野，”周淑萍放下吃了一半的包子，声音低沉而疲惫，“妈妈……以后可能不去电子厂了。”
“我知道，妈。医生说了，你得养着。”他走过来，把水和药片递到母亲手里，“你别担心，恰好放暑假了，我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你。我……我可以收拾屋子。王奶奶说，她捡纸壳的时候会帮我留意点能卖钱的……”
“不行！”周淑萍几乎是立刻打断他，语气因为激动和恐惧而拔高，肋骨处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痛得她倒吸一口冷气，弯下了腰。
“妈！”小野吓得赶紧扶住她。
“听着，小野，”周淑萍忍着剧痛，抓住儿子的胳膊，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听见没有？捡瓶子、捡纸壳，想都别想！家里的事，妈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小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和质问，“你都不能动！李班长是不是欺负你了？是不是不给你医药费？” 孩子的心思是敏感的，母亲的沉默，己经在他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周淑萍语塞。她能有什么办法？签下那份屈辱的声明，换取那点施舍般的“补助”？这顿依靠邻居善心才有的热饭，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她此刻的走投无路和脆弱不堪。她所谓的“办法”，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妈会想办法的，”她只能重复着这句空洞的保证，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绝望，“你只管学习，别的……别管。” 她接过药片，就着温热的米粥咽了下去。那暖流滑过食道，却丝毫暖不了她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小野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他瘦弱的背影透着一股倔强的沉默，周淑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感受着药物带来的轻微麻木感试图覆盖肋骨的剧痛。米粥和包子的香气还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这本该是抚慰人心的味道，此刻却混杂着消毒水、止痛药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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