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重重的敲门声震起一片陈年的积灰，在昏沉的光线里狂乱飞舞。周淑萍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一抖，指间几片惨白的小药片叮叮当当洒落在磨破了边的被面上，像几颗绝望的眼珠。
周淑萍颤颤巍巍走过去打开门，“哟，周阿姨，”一个拖得老长的油滑声音刺破了死寂，“数药片呢？不如数数钱，该还了吧？”
门口堵着个黄毛。一头乱发像被劣质染发剂灼烧过，支棱着。他慢悠悠踱进来，破洞T恤下摆晃荡着，颈间一条粗劣的骷髅头项链也跟着晃，金属撞击声空洞而刺耳。他腮帮子夸张地蠕动着，吹出一个硕大的粉红色口香糖泡泡，“啪”一声脆响，又瘪下去粘在嘴角。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种捕食者玩弄猎物的悠闲，扫过这间寒酸到骨头里的屋子。
“咳…咳咳…”周淑萍的喉咙里发出堵着破风箱似的嘶响，每一次吸气都像是要把干瘪的胸膛撕裂，“黄…黄毛兄弟…再宽限几天…我这身子…咳咳…等…”
“等？”黄毛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碎玻璃刮过铁皮，“等你这把骨头散架？”他嚼着口香糖的嘴咧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笑容里淬着毒，“没钱？行啊！”他拖长了音调，脚尖随意一拨，目标精准地踢向茶几上那个叠好的空饭盒。
“哐当——！滋啦——！”
铝饭盒像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的狗，猛地弹跳起来，翻滚着撞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尖锐刺耳的刮擦声撕裂了狭小的空间，那声音钻进耳膜，首抵心脏最脆弱的地方。饭盒翻滚着，扭曲着，一路滚到墙角，撞在脱落的墙皮上，才彻底静止，留下一条丑陋的、长长的金属划痕。
“用你儿子抵债也行啊！”黄毛的声音混着口香糖黏腻的咀嚼声，重重砸下。
黄毛站在屋子中央，逆着门入的那点浑浊的光线，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密不透风的铁塔。浓重的阴影完全吞噬了墙角那个痛苦蜷缩、咳得不形的身影。他嚼口香糖的动作慢了下来，腮帮子一鼓一鼓，骷髅项链在阴影里泛着幽微的冷光，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冰封的厌烦，像是在看一件亟待清除的垃圾。
那阴影沉沉地压下来，带着铁锈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仿佛带着重量，死死地压住周淑萍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的挣扎。咳声在阴影的牢笼里冲撞，变得沉闷而绝望。
黄毛终于又吹了个泡泡，粉红色的，小小的，啪地一声破掉，粘在他干裂的下唇上。
他往前踱了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遮蔽了门口那点可怜的光。
“明天，”他咧开嘴，黄牙在阴影里一闪，“明天这时候，我带几个兄弟再来。要么见钱，要么……见人”他故意顿了顿，骷髅项链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晃荡了一下，“听说您儿子在XX中学念书？啧啧，不容易啊。这年头，养个孩子，花钱跟流水似的。您说，要是因为这点钱，让孩子在学校里…听到点啥风言风语，或者上下学路上不小心磕着碰着了…那多不好，是吧？”
“你…你想干什么？！”周淑萍浑身剧震，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想要坐起，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但她死死盯着黄毛，眼中是母兽护崽般的惊恐和愤怒，“别动我儿子！有什么事冲我来！”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尖利撕裂，在安静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冲您来？”黄毛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因愤怒和恐惧而浑身发抖的周淑萍，“您现在这样，能扛得住什么？我们李老板是讲规矩的，也不想把事情做绝。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钱，您总得有个说法吧？”
“听说您还收到困难补助金了？”黄毛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恶意，“不少好心人啊。这钱…拿来还债，不正好吗？先把本金还上一部分，利息我们也好跟老板商量商量，给您减免点，您看怎么样？”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住周淑萍。
周淑萍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都知道了！那笔带着单位温暖和希望的钱，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捂热，就要被这无情的债务黑洞吞噬？那是小野未来的希望，是她咬牙挺下去的最后一点念想啊！
“那…那钱是给我治病…和我儿子读书的…”周淑萍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治病？读书？”黄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提高了音量，手指用力一拨，“砰！”那半碗凉粥连同饭盒一起被他扫落在地！粘稠的粥液和碎裂的塑料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命都快没了，还读什么书！”黄毛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周淑萍！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李老板说了，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要么连本带利还上三万二！要么…先拿那笔钱抵一半本金！否则…”他俯下身，凑到周淑萍耳边，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阴森地说，“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儿子在哪里补课、几点放学，我们可都门儿清。你自己掂量着办！”
说完，他首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假笑：“周阿姨，好好养伤，啊？我们走！”
他带着那个沉默的壮汉，像来时一样突兀地离开了。沉重的关门声，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周淑萍的心上。
房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淑萍自己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地上，那摊混着塑料碎片的粥液，像她此刻破碎不堪的心。肋下的剧痛早己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
“三天…三万二…或者那笔困难补助…” 黄毛最后那句阴森的威胁在她耳边不断回响，像毒蛇吐信。小野惊恐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
夕阳的余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那摊狼藉上，周淑萍蜷缩在沙发上，浑身冰冷，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刚刚获得的喘息之隙，被彻底碾碎。剩下的，只有冰冷的债务阴影和无尽的恐惧。她看着地上那片污秽，仿佛看到了自己和儿子未来的命运。那束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残酷现实的寒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小野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家里的一片狼藉和妈妈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模样时，瞬间僵住了。
“妈…？” 少年清亮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惶和无措。
小野没再说话。他沉默地把那个装着包子的纸袋轻轻放在床头柜唯一干净的一角，紧挨着那个洗得发白、边缘磕碰出几个小豁口的旧搪瓷杯。然后，他蹲下身。没有找拖把，没有寻簸箕，少年首接伸出自己的手，一片一片，去捡拾地上那些锋利的塑料碎片。细小的碎屑刺破了指尖，渗出血珠，他浑然未觉，只是更用力地捏住碎片，仿佛那点疼痛能压住胸腔里翻涌的、名为恐惧的滔天巨浪。
他沉默地清理着那片狼藉。粘稠冰冷的粥液沾满了他的手指和掌心，触感令人作呕。他找到一块稍大的塑料片，用它刮掉地上的污渍。每一次刮擦，都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在这死寂的病房里异常清晰。他清理得异常专注，异常缓慢，仿佛这方寸之地狼藉的清除，能为他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能为他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筑起一道堤坝。
终于，地上的污迹被大致清理干净，只剩下一点湿痕和无法清除的黏腻感。小野站起身，走到卫生间那个小小的水池边，拧开冰冷的水龙头。哗哗的水流冲刷着他沾满粥渍和血污的手，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冷静下来。他盯着水流，镜子里映出少年紧绷的下颌线，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沉淀，在凝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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