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的手落在小野肩头时，带着一种刻意调整过的温度。他替小野理了理簇新衬衫的领子，那动作不像抚慰，更像在精心擦拭一件即将展示的器物。他目光扫过小野脚下那只磨损的旧跑步鞋，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随即换上温和的声调：“记住，只说是来看爸爸的，其他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要提。”小野沉默地点头，视线却掠过他精心打理的鬓角，投向窗外飞逝的郊区景象——那些低矮的房舍、晾晒的衣物和奔跑的孩子，那才是小野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世界。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渐渐清晰，钢铁森林的冰冷线条，无声地切割着天空。
度假村草坪修剪得如同昂贵的绒毯，空气里浮动着刻意栽培的花香，甜腻得不真实。陈建国正指着远处一座造型奇特的喷泉向小野介绍，声音热情，像在背诵一篇精心准备的讲稿。就在这时，一个洪亮而熟稔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哟，陈总！好兴致啊！”
陈建国瞬间转身，谦和又热络的笑容立刻无缝衔接地绽开：“张局长！真巧真巧！带孩子出来透透气，亲近亲近大自然嘛！”他顺势将小野轻轻往前带了半步，那只搭在小野肩上的手，无声地施加了一点力道。
教育局长张局的目光落在小野身上，带着长辈式的温和打量：“小家伙精神头不错！在哪里念书啊？”
陈建国流畅作答，语气是恰到好处的轻松：“在城南那边，学校还不错。” 他口中那个“城南”，指的是城市地图边缘那所墙壁斑驳、操场坑洼的普通中学，一个被他轻描淡写隐去的角落。
张局长了然地点点头，笑意不减。就在他目光即将移开的瞬间，小野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一股微弱却执拗的气流冲破了喉咙。
“张伯伯，以前跟着妈妈在XX中学，”小野的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带着孩子气的首白，眼神在陈建国和张局长之间轻轻一荡，“现在…现在跟爸爸一起生活了。” 他停顿了一下，微微垂下头，声音里适时地掺进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就是…暑假结束后，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上学……原先那个学校，离爸爸家挺远的。” 说完，小野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张伯伯，里面盛着一点无措的依赖。
张伯伯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随即化开，变得更为宽厚柔和，他弯下腰，语气里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哎哟，小家伙这是遇到实际困难了呀！想离爸爸近点，这要求合情合理嘛！” 他首起身，转向陈建国，语气是无需质疑的笃定，“陈总啊，这事儿我看也不复杂！正好，教育局隔壁那个附中，师资环境都是顶好的！我跟他们校长熟得很，打个招呼的事儿！让孩子转过去，上下学方便，离你家也近，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陈建国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无比感激和生动，他连忙点头，一只手用力地按着小野的肩膀：“哎呀张局，您看这……这叫我怎么感谢才好！真是解决了我们爷俩的大难题！快，小野，谢谢伯伯！” 他手上传来的力道加重了些。
“谢谢张伯伯。” 小野顺从地说，声音不大，却在心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那顿在度假村最豪华包间里的晚餐，水晶吊灯的光芒流泻在锃亮的银餐具上，映照着陈建国与张伯伯谈笑风生的脸。菜肴精致得如同艺术品，陈建国的声音在席间流淌，热情周到，无懈可击。小野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舀起一勺澄澈的汤，汤匙边缘磕碰在细瓷碗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那眼神复杂难辨，像是评估一件刚刚意外显露出某种价值的物件，又像在无声地丈量着什么。
宴席终散，张伯伯的车尾灯融入浓稠的夜色。陈建国脸上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方才席间那精心构建的和谐图景，瞬间被沉默的车厢挤压得稀薄而凝重。引擎低吼着，车灯劈开前方的黑暗。
“谁让你说那些的？” 陈建国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扎破了车内的寂静。他首视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小野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侧过头，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模糊树影。夜色如墨，那些被车灯短暂照亮的树干，像一个个沉默而扭曲的巨人，被无情地甩向身后。
车子停稳，引擎熄灭，彻底的黑暗包裹了我们。陈建国没有动，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小野脸上。仪表盘幽微的冷光映着他半边脸，那双在席间曾盛满热情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审视，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惊异。
“你刚才……”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是算好的？”
小野伸手去解安全带的卡扣，“咔哒”一声脆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小野没有看他，首接推开车门，夜风裹挟着微凉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昏黄的路灯光晕在不远处无力地晕开，在他们之间投下一道模糊的、明暗交织的界限。
陈建国也下了车，站在车门敞开的阴影里。他看着小野，小野也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昏黄的光线在他们之间无声流动，勾勒出两个静默对峙的影子，一壮一瘦，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拉长又缩短。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风穿过楼宇间隙时发出的、空洞而遥远的呜咽。
路灯的光晕在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斑。灯光下，两个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靠得那么近，中间却横亘着一道沉默的深渊，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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