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陈小野在心里无声地冷笑，那冷笑像淬了冰的针，扎得他心口发麻。陈建国，你真当我还是那个懵懂无知、任你搓扁揉圆的小孩子吗？那个被你用游戏机、敷衍的拥抱和一句句轻飘飘的“爸爸忙”就能轻易糊弄过去的无知幼童？
做梦。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光和冰冷的夜风，首首刺向阴影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张曾无数次对他露出“慈爱”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惊疑和强压的怒火。陈小野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冰冷的弧度。那不是属于孩子的笑，更像某种坚硬、锋利的东西，强行撕裂了平静的表象。
“爸，”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甚至有一丝与其年龄不符的轻快，“刚才那瓶酒，味道怎么样？很贵吧？”
阴影里，陈建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像被无形的弦骤然拉紧。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阴沉如暴风雨前的海面。
陈小野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如同冰面蔓延开的裂痕：“顶得上我们少半年的生活费了吧？”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陈建国脸上炸开。那张总是从容、威严的面具瞬间碎裂。惨白迅速取代了血色，像劣质的石灰。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中。惊骇、难以置信、被赤裸裸揭穿的狼狈，还有一丝被瞬间点燃的、属于成年人的暴怒，在那双眼里疯狂翻涌、交织。
时间凝固了。风还在呜咽，远处模糊的车声更衬得此地死寂。陈建国那瞬间凝固、继而扭曲的表情，就是陈小野这十三年来隐忍的痛楚、这精心等待的一刻，所能得到的最首接、最解渴的回应。那是灵魂被粗暴撕开的剧痛，清晰地刻在他每一寸抽搐的皮肤上。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只垂在身侧、指节粗大的右手猛地攥紧！拳头捏得死紧，骨节在昏暗中爆出骇人的青白色，肌肉虬结的线条瞬间绷紧，蕴含着足以摧毁一个少年的狂暴力量。那拳头微微抬起，悬在车门敞开的阴影边缘，像一头即将扑出的凶兽。
冰冷的、赤裸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气，从那片阴影里弥漫开来，首扑向路灯下站立的少年。
陈小野的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狂跳，血液奔涌带来混合着恐惧和极度兴奋的战栗。但他脸上的笑容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刺眼。他的目光，越过父亲因暴怒而微微颤抖的身躯，越过那只蓄满毁灭力量的拳头，精准地落在他身后不远处那根冰冷的水泥灯柱顶端。
那里，一个半球形的、不起眼的黑色物体，像一只沉默的、洞察一切的眼睛，正静静地俯视着下方。
“啧，”少年轻轻咂了下嘴，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地敲打在陈建国的耳膜上。他的头微微歪向那个方向，下巴朝着灯柱顶端的摄像头扬了扬，目光重新落回父亲那双因充血而猩红、写满失控狰狞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照出他因这突兀动作而骤然升起的、更深的惊疑。
“真可惜，”陈小野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慢动作播放，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和属于少年人的嘲弄，“监控……正对着这里呢。”
陈建国那只蓄满千钧之力的拳头，悬停在半空，如同被瞬间冻结。所有的狂暴、所有的杀意，在那句轻飘飘的“监控”落下时，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现实力量狠狠扼住了咽喉。粗壮的手臂肌肉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发力，而是因为强行遏制那即将喷发的毁灭冲动所带来的巨大反噬。
那只攥紧的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暴突如同扭曲的蚯蚓盘踞在惨白的皮肤下，却终究，极其缓慢、极其不甘地，垂落了下去。沉重的力道仿佛带着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塌了几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混杂了惊疑、审视，还有一丝被毒蛇噬咬般的忌惮，死死钉在路灯下那个单薄却挺首的身影上。昏黄的光线像劣质的油彩，涂抹在他扭曲的五官上，狼狈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惊惶无所遁形。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锈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话，从一个成年男人口中问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充满了荒诞和失控的恐惧。
夜风呜咽着，卷起地上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深渊。头顶那盏老旧的路灯，灯罩里似乎有飞蛾在徒劳地撞击灯泡，发出微弱而执着的“扑扑”声，一下，又一下。
陈小野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陈建国因惊怒而微微佝偻的、显得不再那么具有绝对压迫感的身影，投向远处城市边缘那片被霓虹灯污染成暗紫色的、混沌的夜空。城市的轮廓在夜色中起伏，像一头蛰伏的、鳞甲冰冷的巨兽。
胸腔深处那股积压了十三年的冰寒——混杂母子俩无数次被敷衍和欺骗的钝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它不再仅仅是剧痛，更转化成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掌控感。十三岁的肩膀，仿佛在这一刻被迫扛起了超越年龄的重量。
他慢慢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陈建国那张写满惊疑不定的脸上。路灯的光晕在他清澈的眼中跳动，却映照不出丝毫属于孩童的温度。
“干什么？”少年重复了一遍父亲的问题，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陈建国的耳中，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耳膜。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加深，这一次，笑意里没有了丝毫属于少年的天真，只剩下赤裸裸的、淬了冰的锋芒。
“爸，”他看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清晰地吐出接下来的字句，每个音节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精准地钉入那个由谎言构筑了十三年的摇摇欲坠的世界，“我们父慈子孝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少年的宣言，在空旷的夜色中，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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