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比预想中来得快。几天后，陈建国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通知陈小野：“晚上有个重要饭局，你跟我去。” 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重新确立父亲的“权威”，或者，仅仅是想把这个让他心烦意乱的儿子带在身边，放在眼皮底下看着。
夜幕降临，城市霓虹闪烁。轿车驶入一家金碧辉煌的私人会所。包间极大，厚重的红木圆桌，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雪茄、名酒和昂贵香水混合的气息。七八个男人己经落座，个个气度不凡，谈笑间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从容和掌控感。他们是陈建国生意版图上重要的伙伴和潜在的贵人。
陈小野安静地坐在父亲下首的位置。他微微垂着头，安静地吃着面前精致的菜肴，似乎对周围大人物的高谈阔论充耳不闻。只有偶尔抬起的眼帘，目光如同精密的探针，飞快地扫过席间每一个人，捕捉着他们的互动、称谓、以及父亲在其中微妙的位置。他注意到主位上那位被称作“王董”的儒雅老者，似乎对陈建国颇为赏识；也留意到坐在父亲右手边、大腹便便的李总，言语间对陈建国带着几分明显的恭维。陈建国谈笑风生，举杯畅饮，极力融入这个圈子，展示着自己的能量和人脉。面子，是他的盔甲，也是他此刻最脆弱的软肋。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陈建国正红光满面地讲述着某个“惊险”的商业案例，引得众人频频点头附和。陈小野放下了筷子。他端起面前那杯一首没怎么动过的果汁，深吸了一口气。就是现在。
他站起身，动作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绕到陈建国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儿子的那种亲近和信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席间稍低的谈笑：
“爸，”他微微提高了音量，确保主位的王董也能听清，“您胃不好，刚才喝了不少酒了，喝点果汁缓缓吧？” 他双手恭敬地将果汁杯递到陈建国面前，眼神纯净而关切。
陈建国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但在众人面前，尤其是王董投来略带赞许的目光时，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接过了杯子：“嗯，还是儿子知道心疼人。”他象征性地抿了一口。
陈小野并没有立刻退回座位。他依旧站在那里，微微侧身，面向着陈建国，也面向着席间大半的宾客，脸上那份单纯的关切忽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忧虑。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质感，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爸，林律师今天又打电话来了……她说法院的判决书己经生效好几天了。” 他顿了顿，看到陈建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无声的警告和惊怒。陈小野仿佛浑然未觉，继续用那种带着点困惑和担忧的语气，清晰地说道，“她说……要是这周内那笔抚养费还不到妈妈的账上，法院那边……就要开始强制执行了。查封账户、拍卖财产什么的……听起来挺严重的。爸，您……钱准备好了吧？可别耽误了，惹上更大的麻烦啊。”
“强制执行”、“查封账户”、“拍卖财产”……这些冰冷而具有破坏力的法律词汇，从一个穿着普通夹克的少年口中，用如此“真诚”和“关心”的语气说出来，如同在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的华美宴席上，猝不及防地泼下了一盆带着冰碴的脏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所有谈笑风生的声音戛然而止。空气骤然变得沉重而粘稠。主位的王董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儒雅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审视。刚才还拍着陈建国肩膀恭维的李总，脸上的肥肉抽动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微妙而疏离，下意识地将椅子往后挪了挪。其他几位老总，或惊诧，或皱眉，或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刚才还围绕着陈建国的、那层名为“成功”和“体面”的光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自己儿子几句话撕得粉碎。拖欠抚养费、被法院强制执行——这在注重信誉和形象的商圈里，无异于公开处刑。
陈建国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铁青一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他的脸上、身上。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扒光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猛地将手里的果汁杯往桌上一顿，力道之大，让琥珀色的液体溅出了杯沿，染污了洁白的桌布。
“混账东西！胡说什么！”他几乎是咆哮出声，额角青筋暴跳，指着陈小野的手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给我滚出去！立刻！滚！”
陈小野的身体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瑟缩了一下，脸上适时地露出受伤和惊恐的表情，眼圈微微泛红。他求助似的、怯生生地看了一眼主位的王董，那眼神无辜又委屈，像一只被无端责骂的小兽。这一眼，比任何辩解都更有力。
“建国，对孩子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王董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压力。他放下酒杯，目光沉沉地落在陈建国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孩子也是关心你，怕你惹上法律麻烦。法院判决的事……还是要妥善处理。做父亲的，要有担当，更要给孩子做个榜样。” “榜样”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是，是……王董说的是。”陈建国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沸腾的怒火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透骨的寒意和难堪。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脸上的肌肉扭曲着，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王董连连点头，“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那点小事，我……我明天，不，今天就处理！一定处理好！绝不给您添麻烦！让大家见笑了，见笑了……”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后背的衬衫己经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他转过头，看向陈小野的眼神，己经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淬了毒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憎恨。那眼神仿佛在说：好，很好，小子，你等着。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命令，声音低哑而危险：“还杵着干什么？滚到外面车里去等我！”
陈小野低着头，肩膀似乎还在微微颤抖，顺从地“嗯”了一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脚步有些踉跄地快速走出了包间。厚重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无声的审判。门关上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怯懦、委屈、惊恐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知道，那笔钱，稳了。父亲在商圈赖以生存的面子，比他任何账户里的数字都值钱。
果然，第二天下午，周淑萍那个沉寂了多年的银行账户，收到了一笔三十六万七千元的巨款入账短信提示。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一长串数字，反复数了好几遍，手指颤抖着，久久无法回神。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破旧的手机屏幕上，晕开了那串冰冷的数字。十年积压的辛酸、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立刻拨通了林楠的电话，声音哽咽：“林律师……钱……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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