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万七千五百整。
唐雪的目光死死钉在银行流水单末尾那串数字上。纸页边缘被她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指甲掐得卷曲变形，几乎要嵌进纤维里去。那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视网膜，也烫着她精心维持了多年的体面。阳光透过落地窗，落在她新做的水钻指甲上，本该折射出玲珑剔透的光，此刻却只映出一片冰冷的、带着毒意的惨白。
空气里弥漫着她刚煮好的陈皮普洱的温润香气，此刻却堵在她喉咙口，变成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她抬起头，看向刚从外面回来的陈建国。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枚崭新的宝马钥匙，金属圈套在他指间晃荡，发出细微又刺耳的碰撞声。
“建国，”唐雪的声音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每一个字都裹着寒气，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堪称柔婉的弧度，“这三十六万七千五……你倒是念旧情。十年了，萍姐一个人拉扯小野不容易，现在总算……熬出来了。”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带着一种刻意的、黏稠的怜悯，像蜘蛛吐出的丝，无声无息地缠绕过去，“只是，咱们这边用钱的地方也多……”
陈建国动作一顿，钥匙圈停在指间。他抬眼，目光掠过唐雪那张努力维持平静却绷得死紧的脸，又落在她捏得发白的指关节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某种掌控全局的玩味。
“啧，”他随手把钥匙扔在玄关的巴洛克风格边柜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踱步过来，身上还带着外面沾染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陌生气息。“你呀，就是心思重。”他伸手，似乎想抚一下唐雪的肩头，却在半空停住，转而拿起桌上那杯温热的陈皮普洱，呷了一口，喉结滚动，“这笔钱，早该给了。拖了十年，利息都不止这点儿。”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茶几上，一声轻响，“你懂什么？”
那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把前妻和儿子都纳入囊中算计的得意。他看向唐雪的眼睛，带着审视和一种高高在上的安抚：“咱家不缺这点钱。格局，懂吗？”
唐雪脸上的柔婉像是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她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了家居服柔软的布料。格局？她看着陈建国那张写满虚伪算计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三十六万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她精心编织的“幸福”锦缎里。她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踩着柔软的羊绒拖鞋，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开放式厨房。
岛台上，炖着一盅给陈建国准备的虫草花胶鸡汤。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唐雪拿起盐罐，纤细的手指稳稳捏着小勺，舀起满满一勺晶莹的细盐。她没有看，手腕一倾，那勺盐便带着一种冷静的、精准的泄愤意味，全部倾泻进了咕嘟冒泡的金黄汤水里。盐粒瞬间融化，消失无踪，只留下汤面一层更显油亮的浮光。
晚饭时，那盅汤被端上了桌。陈建国浑然不觉，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下一秒，他眉头猛地一皱，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忍着才没当场吐出来。他抬眼看向对面小口吃着蔬菜沙拉的唐雪，她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顺的笑意。
“汤……有点咸了？”陈建国含糊地说，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口。
“是吗？”唐雪抬起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轻轻扇动了一下，眼神无辜得像初生的鹿，“可能是我想着事，走神了，盐放多了点。建国，你多喝点水。”她把自己手边的柠檬水推过去，声音轻柔体贴。
陈建国看着她，又看看那盅咸得发苦的汤，眼神复杂地沉了下去。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汤盅推远了些，拿起筷子去夹别的菜。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暗流。
三天后。
“锦绣华庭”别墅区那扇厚重的雕花铁艺大门缓缓滑开，放行了一辆沾满长途风尘的破旧小巴。车子在小区平整如镜的柏油路上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最终停在了陈家那栋气派的欧式别墅前。
车门“哐当”拉开。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裹着洗得发白、边缘都磨出毛边的蓝布头巾，背着个鼓鼓囊囊、几乎有她半人高的巨大蛇皮袋，踉踉跄跄地挪了下来。蛇皮袋沉甸甸的，勒在她单薄的肩膀上，袋口用麻绳胡乱捆着，隐约能看到里面塞满了各种形状的鼓突——有干菜叶子的棱角，有坛坛罐罐的圆肚，甚至还有某种活物在不安分地蠕动，发出轻微的“咕咕”声和翅膀扑棱的闷响。
陈奶奶站在别墅门口那片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台阶前，浑浊的老眼被眼前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刺得有些睁不开。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混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对陌生环境的巨大惶恐，还有一丝被儿子接来“享福”的卑微期待。她局促地挪了挪那双沾满黄泥的旧布鞋，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肩上的蛇皮袋带子。
厚重的橡木门无声地开了。
唐雪出现在门口。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香芋紫色丝绒家居服，衬得皮肤白皙，显然是刚做完昂贵的面部护理，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精心养护的光泽。然而，这份精致在看清门口站着的“不速之客”和她背上那个巨大、肮脏、不断蠕动的蛇皮袋时，瞬间凝固、碎裂。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家禽粪便、泥土腥气和汗渍的味道，随着门外的风，蛮横地冲散了别墅里昂贵的香氛气息，首扑唐雪的面门。她保养得宜的脸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精心描绘的柳叶眉死死拧成一个疙瘩，眼底的厌恶和震惊如同实质的冰锥，几乎要喷射出来。她涂着裸色唇釉的嘴唇抿成一条僵首的线，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仿佛门口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移动的、散发着瘟疫的垃圾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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