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跟着陈建国走了之后，周淑萍的世界轰然倒塌。
周淑萍下班回到家里，最后一点力气从骨头缝里被抽走，她顺着出租屋冰凉滑腻的墙壁，一点点滑落下去。廉价的瓷砖地板透过薄薄的裤子，立刻吸走了身体最后一点微温。她蜷缩起来，像被遗弃的垃圾，紧紧抱住自己冰冷的膝盖。粗重的喘息刮擦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心口深处一阵剧烈的绞痛，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在里面狠狠拧绞。冰冷的绝望，比这冬夜的地板更刺骨，像浓稠粘腻的石油，悄无声息地从脚踝漫上来，淹过膝盖，没过胸口……窒息感扼住了她的脖子。
泪水终于决堤。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沿着脸颊的沟壑奔流，砸在脚下污迹斑斑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声音很轻，却在她死寂的世界里炸开惊雷。黑暗中，唯有厨房角落那台老旧冰箱的压缩机，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嗡鸣，固执地证明着时间这个残酷的东西，还在无情地流逝。
嗡……嗡……嗡……像永远不会停下的丧钟。
天光从糊着报纸的窗缝里渗进来时，周淑萍还在地上。身体冻得发僵，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眼睛肿得只剩两条细缝。她挣扎着撑起身，腿脚麻木得针刺一般，差点又摔回去。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小野混合着汗味的气息。这气息像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她早己血肉模糊的心。
夜色浓稠如墨，廉价出租屋的灯泡昏黄暗淡。周淑萍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转着圈。她猛地扑向那个塞在床底、布满灰尘的旧纸箱，动作近乎粗暴地翻找着。几张泛黄的照片飘落出来——小野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周岁生日时糊了满脸的蛋糕，还有一张是孩子骑在陈建国脖子上开怀大笑，而她站在旁边，笑得小心翼翼，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照片上陈建国那时的笑容，现在看来，虚伪得令人作呕。
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廉价日历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日期刺眼无比。那是小野的生日，就在明天。周淑萍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疼得她弯下腰。她猛地冲向门口，胡乱套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拉开门就冲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夜风微凉，周淑萍的脚步踉跄而急促，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躯壳。她跑进公园，秋千在风里空荡荡地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她跑过那家卖炸鸡柳的小店，铁门紧闭，油腻的香气早己散尽。她跑过灯火通明的麦当劳门口，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到里面暖融融的光，一家家围坐在一起的孩子和父母……她猛地别开脸，脚步更快了，几乎是在奔跑。
最后，她停在了小野曾经就读过的幼儿园紧闭的黑色大铁门外。冰冷的铁栏杆隔绝了里面熟悉的滑梯和彩色的跑道。她徒劳地抓住冰冷的铁条，踮起脚尖往里张望，仿佛那个小小的身影下一秒就会从某个角落跑出来，喊着“妈妈”。然而里面只有死寂的黑暗。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她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孤零零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慢慢地，慢慢地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铁门，身体因为无声的抽泣而剧烈地颤抖。远处偶尔有车灯扫过，照亮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也照亮了她眼中那如同深井般、望不见底的绝望。
日子被绝望碾成了灰白色的粉末。白天，周淑萍是单位上一具僵硬的躯壳，动作迟缓，眼神空洞，对领导和同事的询问反应迟钝，引来了白眼。她默默地承受着，仿佛那些恶言恶语己经穿透不了她麻木的躯壳。只有6：00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她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活物般的急切，抓起包就冲进车流里。
她像城市阴影里的游魂，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双脚像有自己的意志，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城西那个规模不小的市民公园。公园里人声鼎沸。彩色气球飘荡，棉花糖的甜腻香气混杂着爆米花的奶油味在空气里浮动，孩子们的尖叫笑闹声和游艺设施欢快的音乐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得让人头晕目眩。
周淑萍像一抹灰色的影子，被汹涌的人潮推搡着。她下意识地避让着追逐打闹的孩子，目光空洞地扫过一张张洋溢着幸福的脸庞。那些牵着父母的手、被高高举过头顶的孩子，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负债单亲妈的逆风翻盘 每一个笑容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她只想快点离开这片刺眼的喧嚣，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
就在这时，一阵异常欢快、尖锐的笑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猛地刺入她的耳膜。
那笑声……
周淑萍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巨响。她猛地循声望去，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钉在不远处旋转木马围栏外的区域。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粗暴地拉长、扭曲。整个世界骤然失声，只剩下那旋转木马播放的、过度甜腻的童谣旋律，像背景噪音般嗡嗡作响。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唯有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强行拖拽到视野中心，清晰得刺眼。
小男孩穿着一件崭新的、柔和的米白色短袖，上面用彩线绣着几只憨态可掬的小熊。那质地柔软厚实，一看就价格不菲，绝不是她能负担的。他的头发剪短了，理得整整齐齐，小脸红扑扑的，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快乐。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色彩鲜艳的风车，正咯咯笑着，迈开两条小腿，欢快地向围栏边一个女人奔去。
那女人背对着周淑萍。她身材匀称，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微卷的栗色长发披在肩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蹲下身，姿态优雅而自然，朝着奔来的小男孩张开双臂。
距离那么近，又那么远。周淑萍甚至能看清小男孩奔跑时，脚下那双崭新的、锃亮的小皮鞋反射出的微光。
“妈妈！”小男孩清脆响亮的童音像一把烧红的利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旋转木马甜腻的音乐，穿透了周围所有的喧嚣，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周淑萍的耳膜，首刺心脏！
那声音充满了纯粹的依赖和亲昵。
“妈妈——”
整个世界，连同周淑萍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基石，就在这一声呼唤中，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周淑萍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眼前瞬间被一片刺目的血红覆盖。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冰冷粗糙的触感立刻从掌心传来——是旋转木马外围那圈漆着绿漆的铁丝网围栏。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死死地抠了下去！
那个穿着昂贵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终于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温柔得体的笑容，一把将扑过去的小男孩搂进怀里，亲昵地蹭着他的小脸。小孩咯咯笑着，小手紧紧环住她的脖子，小脑袋依赖地靠在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衣料上。女人侧过头，对着旁边一个高大的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穿着Polo衫，姿态放松，身姿挺拔，脸上带着笑意，他伸出手，自然地揉了揉女人的头发，动作亲昵而熟稔。
一家三口，无忧无虑，这样的画面周淑萍幻想过无数次。她渴望的婚姻是：你见我就笑，我见你闹。一起孝顺双方父母，一起善待孩子，下班了一起去买菜，一起做家务，周末一起去爬山、去旅游，一起窝在沙发上看同一部小说和电影，没有背叛，没有谎言，没有欺骗，你把我当孩子宠，我把你当偶像崇拜！
此刻，周淑萍觉得自己就像一条窥探着别人幸福的狗。
周淑萍的指甲更深地抠进铁丝网的缝隙里，断裂处传来钻心的锐痛，鲜血顺着冰冷的铁条往下淌。但这痛楚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被胸腔里那场无声的、毁灭性的爆炸彻底淹没。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也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整个身体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麻木和冰冷。唯有耳膜深处，还在疯狂地、尖锐地回响着那两个字：
“妈妈！”
“妈妈！”
像永无止境的丧钟。
旋转木马的音乐不知何时换了一首更欢快的调子，叮叮咚咚，敲打着周淑萍的神经。周围孩子的笑闹声、家长的呼喊声重新涌了上来，像浑浊的潮水将她包围。可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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