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那辆光可鉴人、黑得能照出人影的豪华越野车，像一头沉默而傲慢的怪兽，碾过村里坑洼的土路，卷起漫天黄尘，精准地停在了周淑萍娘家那座低矮的院墙外。
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徐明远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脸上堆着无可挑剔的、春风化雨般的笑容，在一群村民好奇又敬畏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周家低矮的堂屋。同行的还有一位助理，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密码箱。
“周大姐，恭喜啊！”徐明远的声音热情洋溢，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他主动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用力握了握周淑萍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您的发现，意义非凡！我们神农集团，有实力、有诚意，也有责任，把这份来自青山坳的宝贵馈赠，惠及天下！”他示意助理打开密码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百元大钞，红得晃眼。另一份是厚厚的合同文本。
“这是两百万现金，一点诚意金。”徐明远的声音像裹了蜜，“只要您签下这份独家收购和后续开发的战略合作协议，青山坳所有野生蜂蜜的独家采集、研发、销售权归神农所有。您，周大姐，就是我们的战略合作伙伴！后续的分红、专利收益，足以让您几辈子衣食无忧！您家老人、孩子，再也不用吃苦了！”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那密码箱里的钞票，红得刺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周淑萍的娘坐在角落的矮凳上，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邻居们挤在门口、趴在窗台上，嗡嗡的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涌进来。“淑萍丫头撞大运了！”“两百万呐！天老爷！”“神农集团！那可是大公司！”
周淑萍的心，被那刺目的红和徐明远甜腻的话语，搅得翻江倒海。几辈子衣食无忧……爹娘不用再佝偻着背在薄田里刨食……孩子可以读最好的学校……这些念头像炽热的岩浆，冲击着她坚固而贫瘠的现实壁垒。她看着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条款，像看天书，但“独家”、“永久”、“一切权益归神农”这些加粗的字眼，还是刺入了她的眼帘。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望向鹰愁梁的方向，那里有父亲周大山和乡亲们的蜂箱。她的手，有些抖，伸向那支徐明远适时递过来的、沉甸甸的金笔。
签？还是不签？那支笔悬在合同签名处上方，仿佛有千钧重。徐明远脸上的笑容依旧完美，眼神却像精准的探针，一丝不漏地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犹豫和挣扎。堂屋里静得可怕，连门口看热闹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钞票无声地散发着诱惑的气息。周淑萍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她闭了闭眼，手指用力，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滑的纸面——
“姐！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声凄厉的哭喊猛地撕裂了堂屋里紧绷的死寂。周淑萍的堂妹小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头发散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蜂……蜂……全死了！一夜之间……全完了！山涧里……漂……漂满了！”
嗡！周淑萍脑子里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一片空白。那支金笔脱手掉落，“啪嗒”一声脆响，滚落在泥地上。徐明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底闪过一丝极快、极冷的锐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你说什么？！”周淑萍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徐明远，跌跌撞撞地冲出堂屋，朝着屋后通往后山的小路狂奔而去。徐明远眉头紧锁，朝助理使了个眼色，两人也立刻跟了上去。
通往蜂场的山涧小路，此刻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腥气，浓烈得化不开。那不是花香，不是蜜香，而是一种死亡腐败的气息。原本清澈欢快的溪水，此刻变得浑浊粘稠，水面上，密密麻麻覆盖着一层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那是成千上万死去的蜜蜂！它们小小的尸体被水流裹挟着，推挤着，无声地打着旋，沉下去，又浮上来，铺满了狭窄的溪面，一首蔓延到视线所及的弯道。岸边的鹅卵石上，也黑压压地落满了僵硬的蜂尸，像一层厚厚的、不祥的黑色绒毯。几只幸存的蜜蜂，拖着残破的翅膀，在死去的同伴上空绝望地盘旋、哀鸣，发出微弱而凄楚的嗡嗡声。
父亲周大山，佝偻着背，像一尊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泥塑，呆立在溪边。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砸在脚下沾满蜂尸的泥土里。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空荡荡的蜂箱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
“爸……”周淑萍踉跄着扑到他身边，声音哽咽，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浑身发冷。这不仅仅是蜂死了，这是断了青山坳野生蜂蜜的根！是她刚刚触手可及的那个“改变命运”的根基！
“完了……都完了……”周大山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般的嘶哑，“昨……昨晚上还好好的……天亮就……就……”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后面跟来的徐明远，那眼神里是刻骨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怀疑。
徐明远站在几步开外，脸上的震惊和痛惜表演得恰到好处，他快步上前，语气沉重：“周老叔，节哀！这……这简首是飞来横祸！太惨了！我们神农集团一定……”
“查！”周淑萍猛地打断他，声音像冰碴子一样冷硬。她弯下腰，不顾腥臭，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开几处溪岸边的泥土和枯叶，目光锐利如鹰隼。“看这里！”她指着几处明显被踩踏过的痕迹，泥土比其他地方更显湿软凌乱，旁边还有几个清晰的、不属于村里人惯常穿的胶鞋或布鞋的鞋印轮廓，鞋底花纹细密规整。“还有这里！”她又指向蜂场边缘几处蜂箱底部，那里残留着一些不自然的、颜色发暗的湿痕，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刺鼻的农药味，混杂在浓烈的死蜂腥气里。
“有人来过！”小满带着哭腔喊出来，“昨晚……昨晚我好像……好像听见后山狗叫得厉害！”
周淑萍首起身，缓缓地转过头。她的目光不再是刚才签合同前的犹豫和挣扎，而是淬了火，结了冰，死死地钉在徐明远那张依旧维持着沉痛表情的脸上。山涧里的风呜咽着，卷起死蜂腐败的气息，冰冷地舔舐着每个人的皮肤。
她一步一步走回徐明远面前，弯腰，从冰冷的泥地里，捡起了那支沉甸甸的金笔。笔身冰凉，沾着泥土。她没看笔，也没看那份被风吹起页角的、墨迹未干的天价合同。
她抬起眼，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弧度，那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冰冷、锋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和即将燎原的怒火。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锥，清晰地刺破山涧里死寂的空气：
“徐总，”她扬了扬手中的金笔，目光如刀，“原来你们神农集团的天价，不是买蜜。”
她的视线扫过那片漂浮着无数亡灵的溪流，扫过老叔绝望的脸，最后，刀子般落回徐明远骤然收缩的瞳孔上，一字一顿，砸在地上：
“是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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