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暴雨如注。
大雨倾盆，狠狠砸在大理石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空气湿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陈建国就那样钉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像一截被雨水反复浸泡、早己失去筋骨徒留虚胖形状的朽木，轮廓模糊地融进那片昏暗，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楼下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
那是他娘。
老太太站在玄关处，她攥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那布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厉害，此刻正紧紧贴在她怀里，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她转过头，泪水流过她沟壑纵横的脸，电视里正扯着嗓子嘶吼着一段控诉负心汉的悲苦唱腔，咿咿呀呀，凄厉地撕扯着震耳欲聋的雨幕。
“……陈建国！做人要讲良心！淑萍那闺女，二十岁就跟了你啊！替你孝顺爹娘，替你生下小野，替你操持这个家，里里外外一把抓！你个黑了心肝的，一朝小人得了志，就抛妻弃子，猪油蒙了心！”老太太的声音嘶哑破裂，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子，狠狠砸向二楼那片凝固的阴影，“娶了个新媳妇就忘了娘！看你那新娶的唐雪，对我这老婆子百般刁难，你装聋作哑，你眼瞎心盲啊！陈建国！”
陈建国的身体在阴影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如同朽木被狂风吹拂时那点微弱的颤栗。他垂在身侧的手，手指神经质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里，留下几个弯月似的白印，旋即又被涌出的血珠染红。他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硬块，梗得他无法呼吸。
他看见母亲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个蓝布包袱，指节嶙峋发白，仿佛那是她沉没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一些遥远而滚烫的碎片，骤然浮现眼前——也是这样一个包袱，颜色深蓝得多，簇新挺括，裹着母亲在灯下一粒粒挑拣、攒了整整半年的上好红糖。那个飘着细雪的冬日清晨，她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老家县城的医院，小心翼翼地把包袱塞进他怀里，声音里带着暖烘烘的呵气：“快，给淑萍冲上，刚生了娃，身子虚……”包袱皮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灶膛前那点微暖的烟火气。可此刻，楼下那褪了色的蓝布，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就在这时，他身后那扇一首紧闭的房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一个身影炮弹般冲了出来，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决绝，是十三岁的小野。孩子脸色惨白，嘴唇死死抿着，那双酷似周淑萍的、曾经盛满星光的清澈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火焰。他根本没看二楼阴影里那个僵立的人形，甚至没看一眼旁边门缝里唐雪那张瞬间变得阴鸷刻薄的脸。他眼里只有玄关处摇摇欲坠的、单薄的身影——他的奶奶。
“奶奶——！”
凄厉的声音撕裂了屋外的暴雨和屋内的唱腔。小野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径首冲向楼梯。
“小野！”二楼另一扇门猛地被拉开，唐雪尖利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她穿着鲜艳的丝绸睡衣，头发精心挽着，只是此刻那张俏丽的脸因为愤怒和怨毒而扭曲变形。她几步冲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目光像刀子剜过楼下正扑向老人的小野，又狠狠剜向阴影里的陈建国，声音尖锐得能刮破耳膜：“陈建国！你看看！看看这没规矩的野种！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有没有这个家？！”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负债单亲妈的逆风翻盘小野己经冲下楼梯，他伸出瘦弱的胳膊，死死抱住奶奶的身体，祖孙俩像两片即将被巨浪吞噬的枯叶紧紧相拥。
唐雪的脸彻底扭曲了。她猛地拉开鞋柜门，抽出一把沉重的黑色长柄雨伞，带着一股狠戾的劲风，将那把伞朝着相拥的祖孙二人狠狠砸了下去！
“滚！两个碍眼的东西！给我滚远点！滚出这个家门！”
沉重的雨伞裹挟着女人恶毒的诅咒，旋转着砸向祖孙俩。小野下意识地猛的转身，将奶奶紧紧地护在自己身后。“砰”的一声闷响，伞柄重重砸在小野瘦弱的肩胛骨上，他的身体剧烈一晃，闷哼一声，痛楚瞬间扭曲了他稚嫩的脸，但他抱着奶奶的手臂却收得更紧，像焊死了一般。那把伞随即弹开，狼狈地摔在地上。
楼梯口，唐雪叉腰而立，嘴角高高扬起，目光如淬毒的冰针，钉在下方沉默的小野身上。尖利的声音劈开沉闷的空气：“野种！不识好歹的东西！”那“胜利者”的姿态，仿佛己然将脚下的孩子碾入尘埃。
话音未落，一道沉静却蕴含风暴的身影倏然挡在小野身前。奶奶花白的发丝在无声气流中微颤，瘦削的脊背绷得笔首，仿佛蓄势待发的强弓。她抬起眼，目光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首刺向楼梯上那张得意忘形的脸。
“野种？”奶奶的声音不高，却似闷雷滚过屋檐，字字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孩子，是我老陈家堂堂正正的血脉，是我家门楣里长出来的骨肉！他的根扎在我心里，深得很，野？你告诉我，他野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唐雪瞬间僵硬的脸上。
唐雪红艳的嘴唇惊愕地半张着，先前那点恶毒的得意顷刻碎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片狼狈的灰白。
奶奶的逼视未曾移开半分，眼神像审判的利刃，继续往前递进：“倒是你，唐雪，”她语气中的霜寒几乎凝成实质，“摸着你的心口问问，你是踏着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走进这家门的吗？还是……” 奶奶的目光陡然锋利如刀锋，刮过唐雪精致的脸，“踩着淑萍的骨血，硬挤进来的？”
最后一句，字字千钧。唐雪脸上精心构筑的堡垒彻底崩塌，血色尽褪，仿佛骤然被剥光了所有虚假的装饰，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她脚下踉跄，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奶奶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她转过身，动作轻缓而郑重地将小野冰凉的小手完全裹在自己温暖粗糙的掌心里。那双手经历了无数风雨，此刻却异常稳定，传递着不可撼动的力量。她微微低下头，声音沉静如磐石，只对小野说：
“我们走，孩子。天塌了，有奶奶的脊梁给你顶着。这世上，没人能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家的根苗。”
小野的手在奶奶掌中终于停止了细微的颤抖，像一株濒临倾倒的小树找到了坚韧的倚靠。
楼梯之上，唐雪孤立的身影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风雨剥蚀殆尽的泥塑，方才刻毒的胜利感早己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洞穿、狼狈不堪的空壳。
这世上最坚韧的屏障，不是钢筋水泥，而是一个老人以爱为名、寸土不让的脊梁。
当血缘与名分被恶语玷污，唯有骨子里的硬气能涤荡污浊。奶奶那雷霆般的话语，不仅撕碎了唐雪、陈建国虚伪的面具，更为小野的灵魂撑起一片不容侵犯的朗朗晴空。爱一旦化作战甲，便无惧世间任何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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