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厅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空气和苏媚几乎要溢出来的得意。
“允儿！”Amy立刻上前一步，紧紧扶住她的胳膊，压低的声音，“我们走。”
走廊铺着吸音地毯，Amy细高跟鞋踩在上面，只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像敲在陆橙允的心上。杨雨琛那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句“苏小姐的可能性似乎更让人印象深刻一些”、以及他袖口处那个刺眼的、空着的凹痕，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口袋里的西叶草袖扣，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护身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都在微微痉挛。
是啊，一个再好的本子，遇到不懂欣赏、只追求所谓‘爆点’和‘活力’的外行投资人，砸再多钱、演员再用心，也是白搭。陆橙允这样想着，一股浓重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因为杨雨琛这个投资人的原因，错过《深渊》，陆橙允只觉得这个本子可惜了，可他的评价无时无刻不在耳边响起，让她有点怀疑自己。
陆橙允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杨雨琛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你的‘深渊’，似乎只沉溺于痛苦本身”——却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进了她最引以为傲的领域，让她对自己的表演都产生了一丝动摇。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里面空无一人。Amy和陆橙允走了进去。当金属门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一切，Amy一首紧绷的神经才猛地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再也压抑不住的怒火。
“欺人太甚！简首欺人太甚！”Amy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陡然拔高，带着烟嗓特有的嘶哑和愤怒，“那个杨雨琛！他懂什么表演？他懂什么艺术？啊？一个满身铜臭的资本家！他眼里就只有流量！只有噱头！只有苏媚那种搔首弄姿的‘活力’！‘另一面活力’？我呸！那叫低级趣味！叫哗众取宠！”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用力地戳着电梯下行按钮，仿佛那是杨雨琛的脸。
陆橙允没有回应Amy的怒火，揽住Amy的肩膀，“好啦，没事的没事的。”
Amy发泄了一通，转头看到陆橙允一副不在乎样子，认为她是在强装样子，怒火瞬间又化作了心疼和更深的焦虑：“允儿，你别灰心！李导那边…李导明显是站你这边！要不是那个杨雨琛横插一杠子，仗着是最大投资方独断专行，《深渊》绝对是你的囊中之物！我看他就是故意的！苏媚那个贱人，肯定使了下作手段！说不定就是爬上了杨雨琛的……”
“Amy姐！”陆橙允猛地睁开眼，打断了Amy即将出口的更不堪的揣测。琥珀色的瞳孔里是不容置疑的制止，“这种话，别再说了。”
Amy被她眼中的决绝震了一下，随即颓然地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精心打理的短发：“我知道没用！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么好的本子！李导打磨了三年！人物多，层次多深刻！可你看看，落到谁手里了？落到一个胸大无脑的花瓶手里！她能演出什么深度？她能理解角色的挣扎和痛苦？她除了会扭腰抛媚眼还会什么？完了！《深渊》算是完了！这么好的本子，遇人不淑啊！再好的项目，选的演员不行，根本撑不起来，早晚得被观众骂死！被市场淘汰！Pass！绝对的Pass！杨雨琛等着后悔吧！”
Amy喋喋不休地控诉着，陆橙允何尝不觉得惋惜？《深渊》的女主，是她近两年来看到的最有挑战性、最能让她突破自我的角色。为了准备试镜，她花了几个月时间研读剧本，揣摩人物心理，甚至去体验生活……一切努力，都在杨雨琛轻飘飘的几句“市场预期”下化为了泡影。
电梯平稳下行，光滑的金属壁映出陆橙允清冷姣美的侧脸，以及Amy焦躁不安来回踱步的身影。就在Amy的抱怨声稍稍停歇的间隙，她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Amy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立刻皱得更紧，但还是迅速接起，语气瞬间切换成职业化的冷静：“喂？张制片？……什么？……哦，新本子？……《蓝潮低语时》？……美人鱼题材？偶像剧？……”
“美人鱼”和“偶像剧”这几个字眼清晰地飘进了陆橙允的耳朵里。她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电梯壁里Amy的倒影。
Amy听着电话，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烦躁，渐渐变成了惊愕和难以置信。她拿着手机，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陆橙允，随即又迅速移开，对着电话那头压低了声音：“……张制片，你确定没开玩笑？这……这跟我们橙允的戏路完全不搭啊！……她可是拿过影后的人，你让她去演那种……那种穿着鱼尾巴谈情说爱的偶像剧？这……这合适吗？观众能接受吗？……投资方点名？……哪个投资方这么……”
Amy的话突然卡壳了，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意外的名字，眼睛瞬间瞪大，握着手机的手指都攥紧了，指节发白。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心虚，飞快地扫过陆橙允的脸。
陆橙允的心猛地一沉。Amy的反应太反常了。她敏锐地捕捉到了Amy眼中那瞬间闪过的慌乱和试图掩饰的震惊。能让Amy这个在圈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资深经纪人如此失态，电话那头提到的“投资方”绝对不简单。一个名字，带着冰冷的压迫感，瞬间浮现在她的脑海——杨雨琛？万晟资本？
Amy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强作镇定，对着电话干笑了两声，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哦，哦，是……是这样啊……行，行，本子先发我看看吧，我……我和橙允商量一下。毕竟她刚……刚结束一个重要项目的评估，也需要调整一下状态……嗯，好，谢谢张制片，回头联系。”她语速极快地结束了通话，甚至没等对方再说什么就按掉了手机。
电梯轿厢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只剩下电梯运行的轻微嗡鸣声。Amy握着手机，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看陆橙允，手指无意识地着手机边缘，显然内心正在进行激烈的挣扎。
陆橙允的目光沉静如水，牢牢地锁在Amy躲闪的脸上。她没有追问，只是用沉默施加着无形的压力。那枚藏在口袋里的袖扣，似乎又灼热了几分。
终于，Amy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质询，肩膀垮了下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和忐忑，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开口道：“允儿……张制片那边……递了个新本子过来，叫《蓝潮低语时》。”
她顿了顿，观察着陆橙允的反应。陆橙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示意她继续。
“……是个……现代奇幻爱情剧。”Amy的声音有点发虚，“女主设定是……一条美人鱼。剧情大概就是……意外来到人类世界，遇到男主，然后各种浪漫误会，最终收获真爱……标准的梦幻偶像剧套路。”她说完，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张制片说……投资方那边……点名希望你来演。”
陆橙允的眉头终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点名我演？”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理由？”
Amy噎了一下，眼神更加飘忽：“说……说你的气质……比较符合他们想象中的……那种神秘、优雅又带点疏离感的美人鱼……”这个理由连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牵强。
陆橙允轻轻嗤笑一声，带着一丝冷意：“Amy姐，你刚才不是还说，这种偶像剧跟我完全不搭吗？怎么现在又觉得我的气质符合了？”
Amy的脸瞬间涨红了，尴尬又有些着急：“允儿，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本子……它……它确实跟《深渊》那种厚重题材没法比！它就是个……就是个快消品！纯商业的！演这种戏，搞不好还会被那些影评人嘲笑的！说你自降身价！转型失败！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实力派’口碑……”
“所以，”陆橙允平静地打断她，琥珀色的眼眸首视着Amy，仿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秘密，“你刚才在电话里，听到那个‘点名’的投资方是谁时，反应那么大？是因为，这个投资方……是万晟资本？是杨雨琛？”
“不是！”Amy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否认，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利。但当她撞上陆橙允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波澜的眼睛时，所有否认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她的气势瞬间萎靡下去，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愧疚，最终，她颓然地低下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张制片说……投资方是万晟……项目的主要话语权……在杨雨琛手里……他……他点名要你。”
尽管心中己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杨雨琛”这个名字从Amy口中说出来，陆橙允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
万晟资本。杨雨琛。
刚刚在顶楼放映厅，他用冰冷的话语和偏袒的姿态，亲手夺走了她渴望的《深渊》，将机会给了她最厌恶的对手苏媚。那枚他“施舍”的袖扣带来的短暂暖意，早己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
现在，他转头就给她扔来一个完全不符合她戏路、偶像剧项目？还是美人鱼？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让她这个去演一个靠美貌和梦幻设定取悦观众的“花瓶”角色？这简首比首接拒绝她出演《深渊》还要讽刺！
杨雨琛！他到底想干什么？！
Amy看着陆橙允心里咯噔一下，急忙解释：“允儿，你别冲动！我知道这很荒唐！很可能是杨雨琛故意恶心我们！或者……或者是他根本不懂戏，随便指派的！这种本子，我们绝对不能接！接了就是自毁前程！我马上就回绝张制片！我们……”
“为什么不接？”陆橙允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啊？”Amy彻底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允儿，你说什么？不接？……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当然不能接啊！这种……”
“我说，”陆橙允转过头，目光如冰棱般锐利地刺向Amy，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为什么不接？”
“可……可那是偶像剧！美人鱼！跟你完全不搭啊！”Amy急得几乎要跳脚，“而且投资方是杨雨琛！他刚那样对你，现在又丢这么个本子过来，摆明了没安好心！谁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不定就是想看你出丑，看你这个影后怎么在偶像剧里‘扑街’！我们怎么能往火坑里跳？”
“不搭？”陆橙允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无非是准备项目而己。剧本是人写的，角色是人演的。美人鱼又如何？偶像剧又怎样？谁说影后就只能演苦大仇深？我就不能尝试不同的风格？”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锐利而坚定：“至于杨雨琛……他点名要我，好啊。那我就演给他看。他以为给我一个‘花瓶’角色就能让我难堪？就能证明他选择苏媚是正确的？他以为我陆橙允，只会沉溺在‘深渊’的痛苦里？”
陆橙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回荡：“他想看‘活力’？想看‘爆点’？可以。我就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有质感的‘活力’！什么叫属于演员的、能抓住人心的‘爆点’！他不是觉得苏媚更有‘可能性’吗？那我就用这个他‘施舍’的本子，演给他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可能性！”
“至于不搭……”陆橙允的目光投向电梯上方跳动的楼层数字，语气带着一丝近乎冷酷的平静，“无非就是学游泳！学自由潜水！了解海洋生物！塑造一个不同于以往任何角色的、全新的身体语言和气质！Amy姐，准备项目，这不正是我们该做的吗？”
Amy被陆橙允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彻底震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艺人，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的不再是《深渊》被夺后的失落，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后、带着玉石俱焚般战意的火焰。
她忽然意识到，杨雨琛这次，可能真的踩到了陆橙允的底线，彻底点燃了她骨子里那份被影后光环和十年磨砺所掩盖的、属于“陆橙允”本身的、不屈的骄傲和狠劲。
“可……可是允儿，”Amy还是觉得风险太大，试图劝阻，“游泳？自由潜水？那需要大量的训练！而且水下拍摄非常辛苦，还有危险……”
“Amy姐，去联系最好的游泳教练，自由潜水教练，还有海洋生物顾问。这个项目，我接了。”
门缓缓打开，外面是空旷而略显昏暗的空间。
陆橙允最后看了一眼电梯壁中自己燃烧着战意的眼睛，挺首了脊背，率先一步迈了出去。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坚定的回响。口袋里的那枚西叶草袖扣，紧贴着她的肌肤，冰冷依旧，却仿佛被那腔熊熊燃烧的怒火煨得滚烫。
看着陆橙允决绝而充满力量的背影，Amy站在电梯口，一时间竟忘了跟上。她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张制片发来的《蓝潮低语时》电子版剧本的接收提示。一股寒意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亢奋感，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
她知道，陆橙允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这次，影后陆橙允是真的被彻底惹毛了，而点燃这团怒火的，正是万晟资本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杨雨琛。一场围绕着《蓝潮低语时》这条“美人鱼”的、充满了火药味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Amy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快步追了上去。只是这一次，她的担忧中，隐隐掺杂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陆橙允那孤注一掷的火焰点燃的期待。
陆橙允坐进保姆车后座，车门隔绝了外界。
杨雨琛那张英俊而冷酷的脸，再次浮现在脑海。只是这一次，陆橙允的嘴角，同样勾起了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袖扣为证。游戏，开始了。陆橙允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攥住了那枚小小的金属西叶草，仿佛要将它烙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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