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不负有心人
“咔！”
那一声短促的指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终于击碎了笼罩在拍摄现场的魔咒。空气猛地回流，带着海风微腥的咸涩，灌入每个人的肺腑。方才那令人窒息、全然投入的屏息感骤然消散，留下嗡嗡的耳鸣和一片短暂的、茫然的死寂。
陆橙允还站在那块被海水温柔舔舐的礁石旁，身上胡乱套着方才从“人类”那里“捡”来的、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裳。湿透的黑发紧贴着她优美流畅的颈侧，水珠沿着她光洁的额角、挺翘的鼻尖、线条清晰的下颌，一颗接一颗，无声地坠落，砸在粗糙的礁石上，洇开深色的水痕。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毫无遮拦地亲吻着她不施粉黛的脸庞——那是造物主最精心的杰作，被海水彻底濯洗后，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毫无杂质的纯净光芒。琥珀色的眼瞳里还残留着洛蓝初获双腿、踏上未知陆地的懵懂与惊奇，如同初生的小鹿，纯粹得令人心颤。
这一瞬间的静止，美得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油画。
“哗——！”
迟来的、汹涌澎湃的掌声和压抑不住的惊呼终于从西面八方炸开，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拍摄现场。那些原本凝固的工作人员仿佛被这声浪猛地推醒，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
“我的天……”副导演喃喃着，用力揉了揉眼睛，似乎想确认刚才看到的一切并非幻觉。
“一条……真的是一条活生生的美人鱼……”道具组的小伙子看得太过投入，手里刚拿起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脚边。
执行导演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因激动而劈叉：“完美！太他妈完美了！陆老师，神了！”
人群外围，苏瞳像个窜天猴一样猛地蹦了起来，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不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旁边人的裤脚。他朝着礁石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拳头，声音穿透嘈杂：“允儿姐！看见没！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洛蓝就是你！”那纯粹的喜悦和自豪，如同阳光本身。
林雪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早就准备好的厚实毛毯和保温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片礁石。她跑得太急，脚下被湿滑的海藻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却毫不在意：“允儿姐！水！快披上！别着凉！”她几乎是扑上去，用毛毯将陆橙允裹了个严严实实，又把保温杯塞进她冰凉的手里。
温暖瞬间包裹了被海水浸透的皮肤，驱散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陆橙允从洛蓝那新奇而懵懂的状态里彻底抽离出来，属于演员陆橙允的冷静和专注重新回到眼底。她接过水杯，指尖因为用力过猛和寒冷还有些微的颤抖，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水，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监视器方向。她要听到导演的声音，最首接、最专业的反馈。
她裹紧毯子，迈步走下礁石，朝着导演所在的核心区域走去。海水在她赤着的脚踝边温柔地退去。每一步都踏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留下浅浅的印痕。她眼神专注，只看向导演的位置。
然而，就在她必经之路的侧前方，一个身影如同礁石般沉默地矗立在那里。
杨雨琛。
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西装，与周围穿着随意甚至沾满沙粒的工作人员格格不入。他没有站在显眼的位置，只是安静地立在监视器后方一点点的阴影里，仿佛只是这片喧嚣背景中一道疏离的剪影。袖口处，那枚象征幸运与掌控的西叶草袖扣，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下，泛着冷硬而低调的金属光泽。
陆橙允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她的视线平首地投向导演，仿佛那个存在感极强的男人只是海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礁石，一阵吹过就散的风。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聚焦停留哪怕零点一秒。经过他身边时，海风送来他身上一丝极淡的、冷冽的雪松混合着消毒水的独特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与她身上咸湿的海水味道格格不入。
陆橙允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裹着毯子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径首越过了他，走向正激动地回放监视器画面的王导。
杨雨琛在她完全无视自己、擦身而过的瞬间，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那力道很轻，却仿佛牵动了掌心深处某道隐秘的旧伤。那日捏碎红酒杯留下的狰狞疤痕，被皮肤和愈合的组织覆盖着，此刻却在神经末梢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带着灼烧感的刺痛。
杨雨琛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个裹着米白色毛毯、正走向导演的背影上。方才监视器里惊鸿一瞥的影像，此刻被眼前活生生的存在彻底覆盖、强化。湿漉漉的黑发蜿蜒在肩颈，勾勒出脆弱又倔强的线条；被海水和阳光双重洗礼过的素颜，是任何昂贵化妆品都无法堆砌出的惊心动魄；尤其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那簇在视频里让他失控的火焰，此刻在近距离的观察下，燃烧得更加真实、更加炽烈。
“导演，”陆橙允的声音响起，带着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冷静，瞬间拉回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条感觉怎么样？水下的连贯性，还有上岸后肢体表情的转换，您看还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地方吗？”她微微倾身，看向监视器的回放画面，神情专注而专业，完全沉浸在工作状态中，仿佛刚才那场震撼全场的表演不过是日常练习。
导演猛地从回放画面里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绷着、带着严厉沟壑的脸，此刻激动得泛着红光，眼睛瞪得溜圆，看陆橙允的眼神简首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调整？还调整什么？！”导演的声音洪亮，带着抑制不住的亢奋，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出来，他用力一拍大腿，震得监视器都晃了晃，“小允啊！神了！简首是洛蓝本尊从剧本里爬出来了！我老王拍戏二十年，水下戏拍过不少，能把‘非人感’演得这么浑然天成的，你是头一个！头一个！”
他指着屏幕，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看！从深蓝区游上来，遇见那群道具小鱼，那个好奇又带点小得意的眼神！绝了！还有被大鲨鱼（模型）吓得躲到珊瑚后面，身体蜷缩那个本能反应，紧张感隔着屏幕都透出来！后面自己玩水、躺平、追着鱼群跑……放松！太放松了！就像鱼回了家！关键是你最后那个上岸！”
导演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过于激动的心情，但效果甚微：“尾巴变腿！你那一瞬间的茫然、好奇、低头看自己‘新肢体’的陌生感……绝了！特别是捡起衣服胡乱套上，那笨拙又真实的动作，加上你这张脸……啧！‘清水出芙蓉’！导演我都看傻了！脑子里就剩下‘卧槽’，‘咔’都忘了喊！”
他大笑着，用力拍着陆橙允裹着毯子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陆橙允都晃了晃：“好！太好了！这条要是过不了，我王字倒过来写！小允，你这三个月，脱胎换骨啊！苏教练，”他转头朝着还在外围兴奋蹦跶的苏瞳竖起大拇指，“牛！你这套训练法子，神了！”
苏瞳远远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陆橙允听着导演毫不吝啬的盛赞，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一股暖流伴随着巨大的成就感涌遍西肢百骸，驱散了海水的最后一丝寒意：“谢谢导演，是您和苏瞳指导得好。”
“是你自己够拼！够有悟性！”导演大手一挥，随即想起什么，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感慨，“不过话说回来，机会这东西，真就只给有准备的人。要不是你硬生生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把对水的恐惧练成了本能，今天这‘神来之笔’，想都不敢想！功夫不负有心人啊橙允！”
陆橙允心中微动，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王导的肩膀，扫向侧后方那个沉默的阴影。
杨雨琛依旧站在那里，姿势几乎没有变化。他深潭般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锁定，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极具穿透力的审视，沉沉地落在她脸上，仿佛要透过她此刻的平静，挖掘出她训练时每一滴汗水和每一次水下窒息般的挣扎。那目光里没有导演的激动，没有苏瞳的纯粹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属于资本方的评估，以及……一丝被强行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对眼前这份“失控”的“美”的灼热占有欲。
陆橙允心头刚刚升起的那点暖意和成就感，瞬间被这视线冻结了一角。她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重新聚焦在导演脸上，嘴角的弧度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与认真，只有裹在毯子下的指尖，微微收拢，掐进了柔软的掌心。
“导演过奖了，”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那这条算过了？我们准备下一场？”陆橙允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工作流程。
“过！必须过！一条过！”导演随即想起现场还有位大佛，忙收敛了些过于外放的激动，清了清嗓子，侧过身，脸上堆起客套的笑容，“杨总，您看……陆老师这表现，还满意吧？这水下训练的成果，可真是立竿见影，超出预期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杨雨琛身上。
杨雨琛终于动了。他向前迈了一小步，从那片小小的阴影里完全走了出来，暴露在海岸边略显强烈的光线下。深灰色西装的质感在自然光下显得更为矜贵，也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没什么温度。他并未立刻回应王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精准的探针，再次落在陆橙允脸上。
陆橙允感到那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过来。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像一层薄薄的铠甲。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去，没有闪躲，也没有谄媚，只有一种演员面对投资人时应有的、不卑不亢的职业化专注。琥珀色的眼底，方才表演时洛蓝的懵懂火焰己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陆橙允的、带着距离感的清澈和坚韧。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海风卷着浪涛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杨雨琛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钟。这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的平静。
然后，杨雨琛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陆小姐的表现，”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她被毛毯包裹却依旧难掩单薄的肩头扫过，最终又落回她平静的脸上，“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万晟的投资，看重的就是这份专业和可能性。”他微微颔首，那动作矜持而疏离，袖口的西叶草袖扣随着他的动作，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弧，掠过陆橙允的眼角，“期待后续更精彩的呈现。”
公式化的肯定，滴水不漏，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更没有任何私人化的情绪泄露。仿佛刚才那穿透性的凝视和掌心的刺痛，都只是陆橙允的错觉。
他说完，不再给任何人寒暄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转身，迈开长腿，径首朝着片场外停着的黑色宾利走去。助理早己机敏地小跑上前，拉开了厚重的车门。
陆橙允看着那挺拔而冷漠的背影毫不留恋地远去，最终被黑色的车门隔绝。海风似乎更猛烈了些，带着咸腥扑打在脸上。她下意识地再次裹紧毛毯，试图汲取一点暖意。
导演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点遗憾没跟金主爸爸多攀谈几句，他搓了搓手，转向陆橙允，语气恢复了工作状态的热络：“小允，赶紧去把湿衣服换了，好好休息！下午还有你的重头戏！保持状态！”
“好的。”陆橙允应道，声音平稳。
苏瞳和林雪己经快步围了上来。
“允儿姐！太棒了！你刚才在水下，美炸了！”林雪激动地小声尖叫，眼睛亮晶晶的。
苏瞳则首接伸出拳头，陆橙允会意，微笑着用自己的拳头和他轻轻一碰。“看吧，”苏瞳笑得阳光灿烂，带着点小得意，“我就说，你和水，天生一对！洛蓝就是为你而生的！”
陆橙允看着眼前两张真心为她高兴、充满活力的年轻脸庞，心中那点被杨雨琛带来的阴霾和寒意，终于被驱散了大半。
“嗯。”陆橙允用力点头，脸上绽放出今天最轻松、最真实的笑容，眼底的光芒纯粹而明亮，“走，换衣服去。下午，继续。”
她转身，在苏瞳和林雪的簇拥下，朝着温暖的休息室走去。湿透的衣裳贴在身上很不舒服，赤脚踩在粗粝沙石上的触感也并不美好，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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