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里的木柴“噼啪”爆开一颗火星，映亮了书桌后少年沉静的侧脸。伊索沃·柯加沙伏在一张摊开的巨大羊皮纸上，羽毛笔尖蘸着浓墨，正勾勒着一个结构奇特的圆筒状物体，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号和算式。
他眉头微蹙，头发被自己无意识地揉得有些凌乱，沾了点墨渍。烛光跳跃，将他专注的影子拉长，投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上，那里塞满了各种崭新的、书脊烫金的厚重典籍，取代了原先那些色彩艳丽的骑士冒险小说。
角落里，薇忒蜷在铺了软垫的矮凳上，像一团安静的影子。她身上是浆洗得挺括的黑色女仆裙装，淡绿色的头发被一根朴素的深蓝色丝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依旧没什么血色的额头。
她怀里抱着一个旧布偶——那是伊索沃某次外出时，在集市上硬塞给她的，说是“书房吉祥物”。她没拒绝，但也从未表现出喜欢。此刻，她暗绿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地望着跳跃的炉火，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布偶，仿佛那是某种无形的铠甲。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少爷，该用晚餐了。” 老管家莫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伊索沃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上滑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嗯，知道了莫顿，放门口吧。” 他的声音平静，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却没了从前那种颐指气使的跋扈。
门外沉默了一下。莫顿看着身后端着银质餐盘、大气不敢出的年轻女仆，叹了口气：“少爷，您中午就没怎么吃，夫人她…”
“我说了，放门口。” 伊索沃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但很快又低下去，像是解释，“…这个图很重要，差一点就通了。”
莫顿无奈，示意女仆将餐盘放在门口精致的红木小几上。他透过门缝，最后瞥了一眼书房内。少爷伏案的背影，在堆积如山的书卷和散落的图纸间显得异常专注，甚至…有些陌生。
而角落里的那个绿发女孩，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有炉火的光在她暗绿色的瞳孔里投下一点微弱的跳动。老管家摇摇头，带着女仆悄然退下，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门外的动静消失后，书房里只剩下羽毛笔的沙沙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一会儿，薇忒动了。她无声地站起身，走到门口，端起那个沉重的银盘，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平稳。
她将餐盘端到伊索沃书桌旁一张空闲的小桌上，揭开银质的保温圆盖。浓郁的肉汤香气和烤面包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
伊索沃终于从图纸中抬起头，鼻尖动了动，像是才意识到饥饿。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向薇忒：“谢谢，薇忒。”
薇忒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汤匙和餐巾摆好，然后退后一步，站回她习惯的阴影角落，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黑色裙角。
伊索沃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浓汤，刚要送入口中，动作却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喃喃自语：“蒸汽压力…如果密封性更好…传动效率至少能提高三成…可是这里的冶金…”
他忽然激动起来，放下汤匙，一把抓过旁边一张画满齿轮和杠杆的草稿纸，“薇忒！你看这里！这个联动装置！如果我们用黄铜代替熟铁，虽然成本高，但摩擦损耗能降下来！还有这个阀门，如果做成锥形的…”
他语速飞快，指着图纸上那些对薇忒来说如同天书的线条和符号，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那是薇忒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的光，纯粹、专注、充满了她无法理解的渴望。
他嘴里蹦出一些奇怪的词：“压力”、“效率”、“轴承”、“密封”……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虽然她完全不懂那些涟漪代表什么。
薇忒依旧沉默着，只是微微抬起头，那双暗金色的眼睛不再看裙角，而是落在了伊索沃兴奋的脸上，落在他因为激动而挥舞的手上。她看不懂图纸，但她看得懂他眼中的光。那光，比壁炉的火更亮，更温暖。
伊索沃滔滔不绝地说了一会儿，才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听众可能一头雾水。他有些讪讪地放下图纸，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呃…你大概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这些…这些是另一种力量，不是魔法，但…也许能改变很多东西。” 他的蓝眼睛看向薇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觉得…可能吗？”
薇忒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她的目光在伊索沃期待的眼神和那张满是奇怪符号的图纸之间移动了一下。然后，她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伊索沃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带着少年人的纯粹喜悦：“对吧？你也觉得有可能！我就知道！”
他重新拿起汤匙，这次是真的感到饿了，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着“黄铜”、“齿轮比”、“密封圈”之类的词。
薇忒静静地看着他，抱着布偶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炉火的光芒跳跃着，将她银灰色的发丝染上了一层暖金色。
壁炉的暖意，食物的香气，少年兴奋又模糊不清的低语，还有那让她完全不懂却莫名感到安心的图纸…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她从未体验过的氛围。
不再是拍卖场的腐臭和鞭打的疼痛，不再是雨夜的冰冷和濒死的绝望。这里很安静，很…安全。她紧绷的肩线，在无人察觉的时候，悄然松弛了一丝。
————
几日后，庄园里那座古老的、总是慢一刻钟的塔楼座钟又一次罢工了。负责维护的老工匠皱着眉拆开复杂的齿轮组，对着里面磨损严重的零件一筹莫展。
“这个联动轴磨损太厉害了，要换新的…可这老式的规格…” 工匠摇着头。
路过的伊索沃恰好看到，他凑过去看了看那堆黄铜零件，眼睛一亮：“咦？这个结构…有点意思。” 他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油污，拿起一个磨损的齿轮仔细看了看，“莫顿，有纸笔吗？”
老莫顿赶紧递上。伊索沃就着沾了油污的手，在纸上飞快地画了几个简图，指着其中一个对工匠说：“你看，这里改成偏心轮联动怎么样？虽然初始力矩会大一点，但磨损会小很多。还有这个轴套，加个石墨衬垫试试？润滑好点，寿命能长很多。”
工匠拿着那张沾着油污、线条却异常清晰的草图，眼睛越瞪越大：“偏…偏心轮？石…石墨？少爷，这…这…” 他完全无法理解少爷口中那些陌生的词，更无法理解这看似简单的改动背后的原理。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跟在伊索沃身后的薇忒，忽然上前半步，指着草图上一个被伊索沃标记了“偏心点”的位置，用她那干涩、嘶哑、极少主动开口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极其费力地说道：“这里…转…大圈…省力…磨得慢。” 她似乎想表达伊索沃所说的“力矩”和“磨损小”的意思，词汇贫瘠得可怜，语法更是混乱。
老工匠和老莫顿都愣住了，困惑地看着薇忒，又看看伊索沃。
伊索沃却眼睛一亮，猛地一拍手：“对！就是这个意思！薇忒说得好！转大圈虽然开始费力，但省了后面小齿轮的磨损！明白了吗？” 他兴奋地看向老工匠。
老工匠看看那张奇怪的草图，看看眼神清亮的少爷，又看看那个面无表情、眼神却异常笃定的银发小女仆，虽然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薇忒那句“省力…磨得慢”却诡异地让他抓住了关键点。他挠挠头，半信半疑地说：“呃…磨得慢…这倒好…那…那我按这图试试？”
“试试！” 伊索沃信心满满。
薇忒说完那句话，似乎耗尽了力气，又默默退回到伊索沃身后的阴影里，重新抱起她的布偶。只有伊索沃看到她微微低下的头，和嘴角那丝几乎看不见的、极其细微的弧度。
老莫顿看着少爷和那个女孩，再看看拿着草图、一脸茫然又带着点希望去鼓捣座钟的老工匠，深深叹了口气。
他想起昨天在走廊上，无意中瞥见书房里的景象：少爷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薇忒悄悄走过去，用一块干净的布，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擦掉少爷脸颊上沾着的墨渍。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变化，如同无声的潮水，早己淹没了格林庄园的每一个角落。暴戾的少爷变成了沉迷“怪学问”的安静少年，凶狠的小奴隶变成了沉默守护的影子。
他们像两颗偏离了原定轨道的星辰，在陌生的宇宙中，笨拙地摸索着新的运行方式，彼此的光芒，成为了对方在茫茫黑暗中，唯一可以确认的坐标。
书堆成了堡垒，图纸铺就道路，而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齿痕，便是连接两个世界的、最深的印记。
未来会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在这间被书籍、炉火和无声羁绊填满的书房里，一种名为“新生”的微弱脉搏，正在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深处，悄然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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