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姬小六的脚步踏碎了青石板上的露珠。
她跑得太快，发辫散开一绺，沾着晨雾贴在汗湿的额角，怀里的檀木匣撞得胸口生疼——但这些都顾不上了。
她扑进兰裳的院子时，正见对方倚着廊柱，指尖绕着垂落的珠串，那串珠子是裴砚舟当年送的定情礼，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大小姐！”姬小六的声音带着破音，像是被人掐着喉咙挤出来的，“御史台己收到密信副本，吴文远今日早朝被当场弹劾！”她喘得厉害，扶着门框首不起腰，却还举着沾了草屑的手比划，“我亲眼见着张统领的人从偏门进去，老御史的胡子都气歪了，拍着惊堂木喊‘拿人’——”
兰裳的手指在珠串上顿住。
她望着姬小六发梢凝结的水珠，那水珠顺着发尾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个小坑，像极了三年前雪夜，裴砚舟摔碎平安扣时，她落在地上的眼泪。
但此刻她的眼底没有泪，只有一潭沉下去的静，静得能看见潭底翻涌的暗潮。
“很好。”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刺破晨雾的力道，“去前院通知林妈妈，今日午时，于大堂设宴。”她转身时，珠串在腕间轻响，“邀全族上下、姻亲宾客，一个都不许漏。”
姬小六愣住：“这...这时候设宴？吴文远的人怕是要反扑——”
“他们反扑的越凶，尾巴露得越全。”兰裳抚过案上的茶盏，盏底还留着昨夜的茶渍，那是她与赵铁骑密信的暗号，“去罢，告诉林妈妈，席面要铺张些，让西院的厨子把那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开了。”
姬小六应了声，转身跑远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像春蚕食叶：“三年了，该让有些人见见光了。”
正午的阳光穿过大堂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金斑。
妫氏全族围坐，嫡母王氏捏着帕子的手在抖，她身旁的嫡妹妫玉容咬着唇，绣着并蒂莲的裙角被揉出皱痕——她们本以为被废的弃妇该缩在偏院吃冷饭，此刻却端坐在祖父留下的主位上，身量单薄，却压得满座鸦雀无声。
兰裳望着堂下攒动的人头。
左侧坐着三堂叔，他去年收了吴文远的田契；右侧是大表舅，他的盐引批文总比旁人快些。
还有王氏，她鬓边的珍珠簪子是沈侧妃送的，此刻正随着她发颤的鬓角轻晃，像极了当年她摔茶盏时，溅在“孝”字上的热茶。
“诸位。”兰裳开口，声音清浅，却像根细针，扎破了满室的寂静，“今日请大家来，一则庆贺我归位，二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氏煞白的脸，“是为了揭穿一段尘封的阴谋。”
堂下响起抽气声。
三堂叔的茶盏“当啷”掉在桌上，茶水泼湿了他的官服；大表舅的手指抠进椅背，指节泛白；妫玉容的绣鞋在地上蹭来蹭去，蹭脏了新铺的红地毯。
王氏突然笑了：“兰裳，你被废归家，怕是受了刺激？这满座都是至亲，你说什么阴谋——”
“是沈侧妃与吴文远的阴谋。”兰裳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个锦盒，盒盖打开时，露出泛黄的账册，“三年前裴家旧部被逐，安家费记在沈侧妃的庄子上，可地契却在吴文远名下。”她的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诸位可知，那庄子的田，是北境军粮的囤粮地？”
满室死寂。
大表舅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三堂叔的额头沁出冷汗，伸手去摸帕子，却摸了个空——他的帕子早被冷汗浸透，落在脚边。
王氏的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红：“你...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兰裳望着王氏鬓角的珍珠簪，“沈侧妃每月十五差人送的脂粉，装在青釉瓷瓶里，瓶底有吴字暗纹；吴文远的密信，夹在给你的菊花笺里，用松烟墨写的，味道比寻常墨重三分。”她的声音渐冷，“这些，你当我查不出来？”
王氏的脸瞬间煞白，珍珠簪“啪”地掉在桌上。
妫玉容猛地站起来，绣鞋踢翻了茶凳：“你胡说！你就是想报复我们——”
“坐下。”兰裳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水里，“今日，我不仅要揭穿内宅的鬼，还要让朝堂的鬼现形。”她望着堂外摇晃的竹影，那影子像极了裴砚舟的轮廓，“三年前的事，该有个说法了。”
她伸手入袖，摸出封信。
信纸边缘泛着焦痕，像是从火里抢出来的。
展开时，一行血字刺痛了众人的眼——那是赵铁骑的字迹，写着“吴贼通敌，证据在裴府旧宅”。
“这是三年前裴将军府被抄时——”兰裳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堂下骤变的脸色，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楚的好。”
堂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得像擂鼓。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黑马撞开仪门，马上的人披着北境的尘沙，腰间的佩刀闪着冷光——是裴砚舟的亲卫。
兰裳望着那抹身影，将信纸重新折好，收进袖中。
阳光落在她腕间的珠串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当年裴砚舟说“一生一世”时，眼里的星光。
“看来，该来的人，到了。”她轻声道，目光穿过满座震惊的脸，落在堂外的青石板上，那里有马蹄踏碎的阳光，正朝着她的方向，步步逼近。
亲卫的马蹄声撞碎了大堂的寂静。
玄色披风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将兰裳袖中信纸的边角掀起，露出半行血字。
满座人跟着那风抖了抖——三堂叔的茶盏“当啷”滚到桌下，大表舅慌忙去扶吴夫人歪斜的身子，却见那妇人面如金纸，手指正死死抠住椅襻。
“都坐着。”兰裳的声音比那风更冷，她将信纸轻轻按在案上，指节抵着“吴贼通敌”西个字，“这是三年前裴将军府被抄时，在沈侧妃房中搜出的密信副本。”
话音未落，后堂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沈侧妃扶着门框踉跄进来，鬓边珠花乱颤，额角还沾着未拭的脂粉——她本在偏厅听戏，被姬小六“老夫人犯晕”的急报骗来，此刻妆容虽艳，眼底却泛着青黑，像被抽干了血的蝶。
“你胡说！”她扑过来要抢信纸，腕间翡翠镯子撞在案角，迸出一道白痕，“这根本不是我的笔迹！”可当她的目光扫过信中“裴案未结，宜另择良机”八个字时，指尖突然蜷缩成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堂中穿堂风掠过她鬓边，吹得信笺哗啦作响，她盯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像是被人攥住了喉咙。
“沈侧妃这是急了？”兰裳向后仰了仰，避开她抓挠的手，“不妨问问在座的族老——”她抬眼看向右侧首座，那是祖父的旧友陈先生，两鬓斑白的胡子抖成一团，“陈叔公当年替吴大人誊过参将调令，可还认得出这笔迹？”
陈先生的茶盏在手里晃了三晃，最终“咚”地搁在桌上。
他扶了扶老花镜，凑过去看了半刻，喉结动了动：“这……这确实是吴文远的手笔。他写‘机’字时，末笔总爱挑个小钩，当年给老夫看调令，也是这样。”
“啪”的一声，吴夫人的帕子掉在地上。
她本就扶着椅背，此刻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顺着椅子滑下去，锦缎裙裾堆在脚边，白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大表舅手忙脚乱去掐她人中，却碰翻了案上的茶盘，滚热的茶水溅在三堂叔鞋面上，那胖子跳起来嚷嚷：“作孽哦！这是要把咱们妫家往火坑里推——”
“推？”兰裳突然笑了，指尖敲了敲账册，“三堂叔去年收的吴府田契，地亩数是不是比契上多了二十顷？大表舅的盐引批文，是不是总比旁人早三天？”她的目光扫过众人煞白的脸，“沈侧妃送的珍珠簪、翡翠镯，王氏的脂粉瓶底刻着‘吴’字，这些，当我查不出来？”
王氏“啊”地一声，鬓边那支珍珠簪“叮”地落在地上。
她慌忙去捡，却被妫玉容拽住袖子——那姑娘绣鞋尖还沾着方才踢翻的茶渍，此刻眼眶通红，尖叫道：“你就是想让我们都陪你倒霉！当年你被废，不就是因为通敌——”
“够了。”
冷如霜刃的声音从堂外劈进来。
裴砚舟披着北境的尘沙跨进门，玄色甲胄上还沾着草屑，腰间佩刀未入鞘，刀镡上的红缨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扫过满室慌乱，最后落在兰裳身上——她腕间的珠串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三年前他亲手替她戴上时，她耳尖的红。
沈侧妃突然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架。
青瓷花盆摔在地上，碎瓷片割破她的脚踝，血珠渗出来，在青砖上洇成小朵红梅。
她盯着裴砚舟腰间的虎符，突然尖笑起来：“你查了三年，查的就是这个？当年裴家通敌的证据，不也在你夫人手里？”
兰裳的手指在珠串上顿住。
她望着裴砚舟眼底翻涌的暗潮，轻声道：“当年那封通敌信，是用沈侧妃房里的松烟墨写的。”她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半块残墨，“这是从裴府旧宅地窖里找的，墨香里混着沉水香——沈侧妃每日晨起必焚的香。”
沈侧妃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那半块墨，突然转身往门外冲，却被裴砚舟的亲卫一把拦住。
她指甲抓挠着甲胄，发出刺耳的声响：“你们不能抓我！我是裴老将军的侧妃——”
“裴老将军的侧妃，不该勾结外臣，贪吞军粮。”裴砚舟解下披风，轻轻搭在兰裳肩上。
他的掌心擦过她的手背，像当年在演武场教她握剑时那样，“更不该伪造通敌信，害我妻子受辱。”
大堂里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王氏瘫在椅上，眼泪把脂粉冲出两道沟；妫玉容咬着嘴唇，绣帕被撕成了碎片；三堂叔蹲在地上捡茶盏，手抖得总也捡不起来。
兰裳望着沈侧妃被押走的背影，腕间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响。
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在她脚边铺了片金斑——那是裴砚舟的影子，正稳稳罩住她。
日头西斜时，姬小六来报：“沈侧妃被关在东厢，说是要见圆净师太。”兰裳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将珠串重新绕了两圈。
风掀起门帘，带进来一缕沉水香，混着若有若无的佛号声。
夜幕低垂时，佛堂门前的灯火开始摇曳。
圆净师太捧着一盏青灯，见沈侧妃跪在蒲团上，手指正着供桌下的暗格——那里面，还藏着半封未烧尽的密信，墨迹里浸着北境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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