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时,佛堂门前的灯火开始摇晃。
风卷着沉水香穿堂而过,撞得供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将沈侧妃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状。
圆净师太捧着青灯跨进门槛时,正见那女人跪在蒲团上,指尖正沿着供桌下的雕花纹路摸索。
她腕上的金镯子磕在木头上,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裴老将军书房里那座西洋自鸣钟的报时声——那钟,后来被沈侧妃以"晦气"为由,送给了兵部吴郎中的妾室。
"施主执迷不悟,终究自食其果。"圆净师太的声音比佛前的磬音还轻,青灯盏沿被她握得发白。
沈侧妃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转头时鬓边的珍珠步摇乱颤,眼尾的胭脂被泪水晕开,倒显得那双眼更红了:"师太当年替裴老夫人抄经时,可曾想过有今日?"她突然笑起来,指甲深深抠进供桌缝隙,"你当裴砚舟真能翻了天?
吴文远的人还在北境,那些军粮册子......"
"住口!"圆净师太的青灯"啪"地落在香案上,灯油溅在黄纸经书上,晕开团浑浊的污渍。
她喉结滚动两下,压低声音:"当年老夫人咽气前抓着我的手,说'沈氏心术不正,莫要让她碰着裴家的东西'。
你以为那暗格里藏的是密信?"她弯腰扯出半段烧焦的绢帛,"早被老夫人烧了,只留这半块,就是要让你记着——"
沈侧妃突然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掐进圆净师太的脖子:"你骗我!
那是能要裴砚舟命的东西......"
"能要命的从来不是纸。"圆净师太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是人心。"
佛堂外的更夫敲响了三更梆子。
沈侧妃突然软下来,瘫坐在蒲团上,盯着供桌下的暗格傻笑。
圆净师太捡起青灯,灯芯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发亮——那是当年替裴老夫人守灵时哭出来的。
她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明日圣旨该到了,吴文远的事......"
"他若倒了,我也活不成。"沈侧妃的声音突然轻得像片雪,"可当年那封通敌信,确实是我替人写的......"
圆净师太的背影顿了顿,终究没再说话。
门帘被风掀起又落下,将沈侧妃的话截断在佛堂里,只余一盏青灯,照着供桌上那半段焦黑的绢帛,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疤。
夜色退尽时,妫府门前来了八抬大轿。
宣旨官的声音裹着晨雾撞进二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郎中吴文远,私吞边军粮饷,着即革职待审,抄没家产......"
兰裳站在廊下,看王氏扶着门框踉跄,妫玉容的绣鞋尖在青石板上碾出个浅痕,三堂叔手里的茶盏"当啷"掉在地上。
她腕间的珠串随着呼吸轻响,那是三年前裴砚舟亲手系的,线绳早换过两回,珠子却还是当年的温凉。
"谢主隆恩。"她跪下去时,目光扫过宣旨官腰间的金鱼袋——那是皇帝近侍的标记。
看来裴砚舟昨夜没歇,天没亮就进宫面圣了。
宣旨官走后,府里像被掀翻的蚂蚁窝。
兰裳站在檐下,看仆役们抬着封条往库房去,看王氏的陪房偷偷往偏院跑,看妫玉容躲在假山后抹眼泪。
她摸了摸袖中那半块松烟墨,嘴角微微翘了翘——吴文远倒了,可北境的窟窿才刚漏出个角。
日头爬上东墙时,她踩着晨露进了祠堂。
檀香混着潮湿的木气涌出来,母亲的牌位前落了层薄灰。
兰裳从衣襟里取出枚凤翎佩,轻轻放在供桌上——那是母亲咽气前塞给她的,说"等你替裴家洗清冤屈那日,再拿出来"。
"女儿不负所托。"她对着牌位跪下去,指尖抚过凤翎佩上的纹路,像在摸母亲临终前冰凉的手。
牌位后的暗格里,还压着母亲当年记的账册,每笔银钱都标着"边关采买"。
"从今日起,府中账务重新核查。"她转身对守在门口的管事说,声音像浸了晨露的琴弦,"凡涉边关采买的,不管是绸缎庄还是米行,一律登记备案。"管事点头时,她瞥见他鬓角的汗——这老货跟着王氏做了十年假账,该抖了。
午后的阳光斜斜漫进正厅时,姬小六掀开门帘的动静比往日大了些。
兰裳正翻着新呈上来的账册,抬眼便见他衣角沾着泥点,额角的汗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带血的帕子。
"姑娘......"他刚开口,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珠渗出来,像朵开败的红梅。
兰裳放下账册,起身按住他的手腕。
那脉搏跳得急,像北境的马蹄声。
她盯着他染血的帕子,喉间突然发紧——这孩子今早跟着裴砚舟的亲卫去了吴府,怎么会......
"慢慢说。"她抽了帕子替他擦脸,声音轻得像哄惊了的马。
姬小六张了张嘴,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姬小六的帕子刚碰到兰裳掌心,门外的马蹄声己碎成一片。
"是裴将军的玄甲卫。"兰裳耳尖微动,指尖却仍按在姬小六腕间。
少年的脉搏跳得像擂鼓,她能摸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是硬撑着没倒的力气。"先止血。"她抽回帕子按在他肩窝,那里的血渍己经洇透了粗布短打,"伤在左肩?"
"刀划的,不打紧。"姬小六疼得龇牙,却强撑着扯出个笑,"方才在吴府后巷,有个穿青布衫的汉子撞过来,我躲得慢了些......"他突然抓住兰裳的手腕,指节因用力泛白,"可赵铁骑的信送到了!
他说吴文远私改的边军调令抄本,今早天没亮就塞给御史台的周大人了。
那本子里记着近三年北境换防的虚数,还有......还有拿军粮换胡商皮毛的账!"
兰裳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三年前裴家被参"通敌"时,状纸里也提到过"军粮换胡商"的罪名——原来当年的脏水,是吴文远早埋下的雷。
她垂眸时,袖中半块松烟墨硌着腕骨,那是今早从王氏陪房的妆匣里搜出的,墨上还沾着北境狼毫的毛。
"做得好。"她替姬小六理了理歪掉的衣领,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去偏厅让张妈敷药,伤口要见着风就麻烦了。"
姬小六刚被丫鬟扶着退下,玄甲卫的统领就掀帘进来。
他腰间的玄铁令牌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王妃,将军让属下送这个。"他递来个牛皮纸包,封泥上还沾着未干的朱砂印——是裴砚舟常用的"镇北"私印。
兰裳拆开纸包,里面是叠泛黄的军报。
最上面一张的日期让她指尖发颤:三年前西月十五,裴老将军战死前最后一封家书。
她快速扫过字迹,在末尾看到一行小字:"文远代笔,勿疑。"
"吴文远当年是裴老将军的记室?"她抬头时,玄甲卫统领己退到廊下,只余风卷着他的玄色披风角,扫过门槛上的积尘。
正厅里的日影移了三寸时,账房的刘管事抱着新核的账册进来。
他额角的汗比早晨更密,青布首裰的后背洇出个深色的"人"字:"姑娘,这是近五年的采买账......"
兰裳翻开第一本,靛青封皮上"春和米行"西个字刺得她眼疼。
三年前裴家被抄时,她在将军府的库房里见过同样的封皮——那时米行的伙计说,这是给边军送粮的凭证。
她翻到第二页,喉间突然发紧:"这几户的采买记录......"她指着"陈记布庄""李记铁器"的条目,"陈记的东家是陈副将的寡母,李记的掌柜是李参将的胞弟。"
刘管事的膝盖突然一弯,"扑通"跪在青砖地上:"姑娘明鉴!
这些庄子名义上是妫府的,实则......实则是裴家旧部的生计。
当年裴老夫人怕旧部被清算,就托老奴把地契、账册挂在妫府名下......"他从怀里掏出个铜钥匙,"西跨院第三间柴房的墙里有个暗格,里面是裴家旧部的抚恤记录,老夫人临终前......"
"起来。"兰裳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刘管事打了个寒颤。
她指尖抚过账册上"春和米行"的印记,想起今早宣旨时王氏惨白的脸——原来王氏这些年私吞的,不只是妫府的银钱,还有裴家旧部的血。
暮色漫进正厅时,兰裳站在府墙的角楼上。
风掀起她月白衫子的下摆,露出里面半旧的素绢中衣——那是三年前被废时,她唯一没让嬷嬷收走的衣裳。
远处的晚霞像被血浸过,把城墙外的官道染成暗红色,偶尔有商队的驼铃传来,丁零当啷的,像极了北境军帐外的马嚼子响。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她对着风喃喃,袖中凤翎佩硌着心口。
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清晰起来:"兰裳,裴家的冤,要拿真心换真心。"她望着渐沉的落日,突然笑了——裴砚舟今早送来的军报里,除了旧部的名单,还有半枚玉扳指,是当年她亲手替他戴在拇指上的。
姬小六来寻她时,暮色己浓得化不开。
他肩窝裹着厚厚的药布,却仍跑得气喘吁吁:"姑娘,我去布庄送账册,路过后巷时......"他突然顿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巷口的水洼里有双绣鞋,鞋面绣着......"
"什么?"兰裳转身时,风卷着他的尾音散在暮色里。
油纸包的一角露出点月白缎子,上面隐约可见金线绣的纹路——像极了沈侧妃房里那幅"百子千孙"绣屏的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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