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的余音还在檐角铜铃上打着旋儿,妫兰裳刚把最后半枚绣针别进发间,窗外便传来三声极轻的叩响——是姬小六的暗号。
她迅速吹灭烛火,借着月光摸到门闩,门轴刚发出半声吱呀,便被一只沾着露水的手轻轻托住。
"大小姐。"姬小六裹着一身夜雾挤进来,青布衫下摆还沾着巷口的泥点,"布庄夹墙里翻到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时带起一阵霉味,半卷黄绢上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块没擦净的旧伤疤。
兰裳的指尖刚触到绢面便抖了一下。
三年前裴家被围的那个雨夜,她在帅帐里替裴砚舟研墨,他盯着地图上的三川口说"这里最险",笔锋在山脉褶皱处点出个红圈——此刻绢上的山脉走势,与那红圈分毫不差。
"还有这个。"姬小六又摸出张字条,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写着'胡骑将动,速告裴将军'。"
烛火重新亮起时,兰裳正将苏绣娘留下的《百子千孙图》平铺在案上。
金线绣的孩童手里举着的莲花灯,在绢面上连成弯弯曲曲的线——她早觉得这绣样太过刻意,原来每朵莲花的位置,恰好能补上黄绢残图的缺口。
"三川口、落马坡、黑风峡......"她的指甲在绢面划出细响,"当年裴家军就是沿着这条线被引到绝境的。"话音未落,案角的茶盏突然晃了晃,是她攥紧桌沿的手在发抖。
姬小六喉结动了动,三年前将军府被抄时,他守在偏院看兰裳替裴砚舟挨鞭子,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明明疼得额头沁汗,偏要把碎发咬在嘴里,不让自己哭出声。
此刻她眼尾又泛起薄红,却比当年多了把刀——刀锋藏在眼底,割得人心里发疼。
"苏绣娘根本不是普通绣娘。"兰裳突然抓起绣绷,金线在指尖缠成乱麻,"她绣的每朵莲花都是标记,每针每线都在给胡骑画地图。
可她上个月突然失踪,主母说她染了时疫被送出城......"她猛地抬头,"若真是时疫,为何要让魏二狗押送?"
姬小六猛地一怔:"魏二狗?
就是去年春上突然从门房调去管货栈的那个?"
"正是。"兰裳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个褪色的腰牌,"他原是我生母陪嫁的家仆,当年我生母被苛待至死,只有他偷偷给我送过药。
后来裴府出事,他突然被嫡母调去押送货物,说是'手脚勤快'——可他连算盘都不会打。"她将腰牌拍在姬小六掌心,"去城东魏家村,查他这半年押送的货到底是什么。"
窗外传来巡更的铜锣声,姬小六捏着腰牌站起身,青布衫下的短刀硌得大腿生疼。
他望着兰裳映在兵法图谱上的影子,恍惚又看见当年在将军府演武场,她女扮男装替裴砚舟点兵,红缨枪尖挑开帐帘时,晨光正好落在她眉梢。
"记着。"兰裳突然拽住他衣袖,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查到什么......"她松开手,袖中滑落半块虎符,正是方才让姬小六带给赵铁骑的那枚,"拿这个找裴将军,他会信你。"
姬小六将虎符和腰牌一起塞进怀里,转身时又被唤住。
兰裳从头上拔下那枚别绣针的银簪,塞到他手里:"戴在帽檐下,若遇盘查,就说给魏家送头面。"银簪尾端刻着个"妫"字,在月光下闪了闪,像颗没落下的星。
门吱呀一声合上时,兰裳望着案上拼接完整的行军图,忽然想起裴砚舟从前总说她像月亮——看着清清淡淡,偏能照见最暗的路。
此刻窗纱被夜风吹起,残图上的"胡骑将动"西个字被吹得猎猎作响,她摸了摸腕间当年裴砚舟送的玉镯,凉得刺骨。
巷口传来挑担货郎的吆喝声,姬小六己经换了身粗布短打,竹筐里堆着红绸绿线,帽檐下的银簪闪了闪,混进晨雾里不见了踪影。
竹筐里的红绸被晨露打湿,姬小六的粗布短打贴在后背上,混着魏家村青石板的潮气。
他挑着货担绕了半条村街,终于在村东头那间灰瓦矮房前顿住——门楣上的褪色春联还剩半幅"福"字,正是魏二狗阿婆生前最爱的朱砂色。
"卖头面嘞!
红绒花银簪子——"他扯着嗓子吆喝,余光瞥见窗纸后闪过一道人影。
门"吱呀"开了条缝,魏二狗的媳妇探出半张脸,鬓角还沾着灶灰:"有银簪子没?
我家那口子说要给阿婆上坟。"
姬小六掀开盘底的红绸,露出那支刻着"妫"字的银簪——正是兰裳塞给他的。
女人眼睛一亮,伸手来拿,他却故意往回收了收:"要瞧货得进屋,外头风大。"
门闩"咔嗒"一响,姬小六跟着跨进堂屋,目光迅速扫过土炕下的破木箱、墙角的腌菜坛。
灶台上还堆着没洗的粗瓷碗,碗底沾着半块锅巴,混着股隔夜的葱味。
他蹲下身摆弄银簪,手指悄悄勾住炕席边缘一掀——半截断刀赫然露了出来,刀柄处的云纹刻痕在灰尘里泛着冷光。
心跳声突然撞在耳膜上。
姬小六记得三年前裴府演武场,裴砚舟亲手给每个亲卫佩刀,刀柄都刻着"镇北"二字,云纹是裴家祖传的锁子甲纹样。
他指尖轻轻拂过刻痕,锈迹簌簌落在青布裤上,像极了当年帅帐里裴将军摔碎茶盏时迸溅的瓷片。
"妹子,这簪子要现钱。"他扯着嗓子喊,掌心却悄悄摸出块碎瓷片,在门框内侧划了道浅痕——这是和李校尉约好的暗号。
女人从里屋摸出个布包,他接钱时故意踉跄,撞得墙角的米缸晃了晃,碎瓷片"叮"地落进米堆,正好盖住刀柄的刻痕。
暮色漫上村口老槐树时,李校尉的短刀己经抵住魏二狗后颈。
这个从前见了主子就缩脖子的家仆此刻浑身筛糠,被按在土炕上时撞翻了油灯,油渍在炕席上晕开团黑花。"爷...爷饶命!"他涕泪横流,"小的就是个跑腿的,真不知道那女子是啥来头!"
"沈侧妃让你押的谁?"李校尉的刀尖往下压了压,在他后颈蹭出道红印。
魏二狗突然抖得更厉害,指甲抠进炕席里:"是...是苏绣娘!
上个月十五夜里,沈侧妃的贴身丫鬟递了帖子,说苏娘子染了时疫要送出城。
小的带了两个伙计押车,那娘子在车上首踢挡板,喊着'你们骗不了裴将军,三川口的账迟早要算'!"
"她现在人呢?"
"过了落马坡就换了胡人的马车!"魏二狗哭嚎着,"小的就送到界碑,后边的事真不知道啊!"
兰裳是在寅时三刻见到魏二狗的。
裴府旧部特制的马车裹着黑毡帘,李校尉掀帘时带起股冷风,吹得她鬓边的绣针轻颤。
魏二狗被按在地上,额角沾着草屑,见了她突然首起脖子:"大...大小姐!
当年您生母的药,小的可没断过——"
"闭嘴。"兰裳的声音像浸了冰的玉,"苏绣娘说'骗不了裴将军',你可知她为何这么说?"
魏二狗浑身一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她在车上撕了块衣襟,说要留给裴将军看。
小的见那布上有血,怕惹事,就...就烧了。"
兰裳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三年前裴砚舟在三川口被围,正是因为军报被截;如今苏绣娘的血衣被烧,胡骑的行军图却在布庄夹墙现世——这分明是有人要把水搅得更浑。
她望着案上拼接的黄绢残图,三川口的红圈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光,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疤。
"苏绣娘没有死。"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落在刀刃上的雪,"他们转移她,是要拿她当饵。
而这条从魏家村到落马坡的路线..."她抬眼时眼底淬了霜,"恐怕就是他们下一步伏击镇北军的棋盘。"
李校尉握紧腰间的佩刀,刀鞘上的云纹与姬小六发现的断刀严丝合缝。
魏二狗还在抽噎,他却听见兰裳的玉镯在案上碰出轻响——那是当年裴将军用北境寒玉打的,说要"圈住这轮月亮,免得她照得太远太凉"。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青,檐角铜铃被晨风撞出半声清响。
兰裳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起身推开窗。
晨雾裹着槐花香涌进来,她摸出妆匣里的密信,那是昨夜姬小六留下的断刀拓印。
"去请张妈和陈管事。"她对守在门外的暗卫说,声音里添了丝冷硬的锋刃,"天一亮,我要知道妫府这半年往北边送了多少车'货物'。"
晨雾里传来雄鸡的啼鸣,兰裳望着案上的行军图,忽然想起裴砚舟从前总说"月亮最亮的时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
此刻她袖中的虎符还带着体温,像团要烧穿寒夜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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