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青瓷灯盏里蜷成豆大的光团,将妫兰裳的影子投在案上,与泛黄的账本重叠成模糊的影。
她指尖沾了点茶水,轻轻捻开粘连的纸页,三年前母亲去世那年的账目便在昏黄里铺陈开来——朱笔批注的"田契抵押"字样像根细针,扎得她眼尾发酸。
"张妈说这是母亲最后管账的本子。"她低声呢喃,指甲沿着"七成田契"的数字划过去,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去年冬天回门时,她曾在祠堂见过族中田契名录,明明该是整整齐齐的三十六张,如今账册里却只余下九张未抵押的记录。
更蹊跷的是,每笔抵押所得的银两后面,都跟着个潦草的"转"字,却再无下文。
"大小姐。"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姬小六的声音裹着夜露的凉意钻进来。
这孩子生得精瘦,此刻腰间还别着半截未收的短刀,刀鞘上沾着星点泥渍——显然刚从城南暗桩处赶回来。
他反手掩上门,鞋跟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响,凑到案前时,鬓角的碎发还在往下滴水珠,"属下按您的吩咐查了这三年的银钱流向。"
妫兰裳抬眼,见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后是张皱巴巴的银票底单。"鸿福当铺。"她念出票面上的字号,指腹蹭过那团模糊的朱印,"边境要道的当铺?"
"正是。"姬小六喉头动了动,压低声音道,"那当铺门面看着普通,可属下混进卸货的脚夫里探了回——后宅堆着半人高的木箱,箱缝里漏出的布角,跟胡记布庄用来包军毯的靛青粗布一个纹路。"他顿了顿,喉结又滚了滚,"更奇的是,当铺的账房先生见着属下腰间的半块铜鱼符,眼神首往北边飘。"
铜鱼符是裴府旧部的暗号。
妫兰裳的手指突然收紧,账本边角在掌心压出红痕。
三年前裴家"通敌"案里,最先被查抄的便是北境军毯的供给账册,而胡记布庄,正是当年给裴家军供布的商户之一。"苏绣娘的针脚,胡掌柜的密信,鸿福当铺的银钱......"她喃喃自语,目光落在案头那半块染着茶渍的玉牌上——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张妈的,说是要找"老周头",而老周头,正是当年替裴府管军毯绣样的绣坊掌事。
"拿那旧地契来。"她突然抬眸,眼底像淬了把火。
姬小六应了声,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
地契展开时,"鸿福当铺"西个字的朱印在烛火下泛着暗紫,与账本上"转"字的墨迹严丝合缝。
妫兰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李校尉说胡掌柜被抓时喊的"吴大人救我"——吴文远,正是户部管着军资调配的侍郎,而鸿福当铺所在的边境,恰恰是吴文远老家的必经之路。
"看来,我得亲自走一趟。"她将地契往袖中一塞,起身时带得烛台摇晃,火星子溅在账本上,烧出个焦黑的小洞。
姬小六猛地抬头,短刀"当啷"磕在桌角:"使不得!
那当铺鱼龙混杂,万一......"
"万一什么?"妫兰裳转身,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她眉峰冷硬如刃,"你当我是三年前那个只会躲在将军府后园绣花的王妃?"她指尖抚过案头的《武经总要》,书页间飘出片干枯的莲花瓣——那是母亲当年绣在账册里的,"母亲用半块玉牌藏线索,苏绣娘用针脚留证据,我若连这点险都不敢冒,如何替她们讨回公道?"
姬小六抿紧嘴唇,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再劝。
他望着妫兰裳从箱底翻出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衫,青灰色的衣料上还沾着靛蓝染渍——那是她从前扮作绣娘替裴砚舟送军报时穿的。
她对着铜镜扯松鬓发,将珠钗换成根木簪,又往脸上抹了层暗黄的香粉,镜中映出的,便成了个眉眼普通的寡妇商人。
"明日寅时三刻启程。"她将木簪往发间一插,转身时粗布衫角扫过案上的账本,"你扮作我儿子,少说话,多留意。"
窗外传来三更梆子声,远远的,像敲在人心上。
姬小六望着她袖中露出的半截地契,突然伸手按住腰间的短刀:"属下今夜就去备马,再找两个可靠的暗桩跟着。"
"不必。"妫兰裳伸手按住他手背,指腹上还留着刚才掐出的红印,"人多眼杂。"她顿了顿,声音软了些,"你只需记得,若有变故,往北边山神庙跑——那里有裴家旧部的标记。"
姬小六重重应了声,掀帘出去时,衣角带起一阵风,将案头的账本吹得哗哗翻页。
妫兰裳望着最后一页上母亲的字迹,那是行小楷:"兰儿,莲花藏锋,终有见日。"她伸手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裴砚舟从前总说她像月亮,温柔却有自己的光。
如今这光,该是要刺破些阴云了。
更漏在暗处滴了两滴,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粗布衫下的地契硌得腰腹生疼。
窗外的月光渐渐西斜,照得窗纸上的人影愈发清晰——那影子里的女子,不再是逆来顺受的弃妇,倒像把终于出鞘的剑,虽未开锋,却己有了寒芒。
寅时的天还未透亮,青灰色的云压在屋檐上,露水打湿了砖缝里的青苔。
妫兰裳站在马厩前,粗布衫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里别着的地契。
她伸手摸了摸马背上的包袱,确认里面装着那方染了茶渍的玉牌——母亲留下的最后线索,此刻正贴着她的心口。
"大小姐。"姬小六从暗处走出来,短刀藏在补丁摞补丁的布裤里,靴底沾着新泥,"马备好了,是前日赵铁骑送来的青骒马,脚力稳。"他说着,喉结动了动,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根木簪上——那是她从前扮绣娘时用的,木色被岁月磨得温润,倒真像寻常妇人的模样。
妫兰裳转身,指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记住,若三日内无消息,立刻绕到西市找卖糖画的老张头,他会引你见赵铁骑。"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让李校尉带裴家旧部在北门外候着,若当铺后巷有动静......"
"属下明白。"姬小六攥紧缰绳,指节发白,"您从前说裴家旧部的暗号是'月出东山',山神庙的标记属下也记熟了。"他低头扯了扯自己的破棉袄,"今日我扮您儿子,定不说话,只跟着您。"
晨雾里传来打更声,五更梆子敲得人心发紧。
妫兰裳翻身上马,粗布衫被风鼓起,倒真像个急着赶路的寡妇。
姬小六牵着马缰绳,抬头时见她眼底映着未褪的星子,比三年前在将军府后园绣花时多了几分锐光。
马蹄声在青石板上敲出碎响,半个时辰后,鸿福当铺的黑底金字招牌便挂在了晨雾里。
当铺门脸斑驳,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灰木,门楣上悬着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沙哑的轻响。
妫兰裳翻身下马,故意踉跄两步,伸手扶住姬小六的肩膀:"小六,扶娘进去。"
柜台后的伙计斜眼打量他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赎当还是当物?"
"赎当。"妫兰裳摸出块帕子擦眼角,声音带着哭腔,"我男人走得早,就剩个祖传的金镯当在这儿......"她话没说完,目光己扫过柜台内侧——三本账册叠在算盘旁,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泛着油光,边缘有被反复翻折的毛边,正是经手银钱最多的流水账。
伙计打了个哈欠,从抽屉里翻出个木匣:"当票呢?"
"当票......"妫兰裳绞着帕子,"前日夜里遭了贼,当票被偷了。"她抬眼时眼眶泛红,"可镯子内侧刻着'兰'字,是我娘家的姓,掌柜的行行好......"
伙计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算盘一合:"没当票赎不了,这是规矩。"他说着,余光瞥见姬小六腰间露出的半截布带——那是用裴家旧部暗号绣的云纹。
妫兰裳心里一紧,却见伙计的手指在柜台下敲了两下,节奏像极了胡骑的马蹄声。
"娘,要不咱们走吧。"姬小六扯了扯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孩童的怯意。
妫兰裳顺势转身,眼角的余光扫过柜台边摊开的清单——最末一行用朱笔写着"裴字号军毯三十车",墨迹未干,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红。
她的呼吸一滞,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三年前裴家"通敌"案里,被指证的正是给胡骑运送军毯,而这张清单上的"裴字号",分明是裴家军专用的货号。
她垂眸整理鬓发,借势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将情绪压进喉间:"罢了,是我命苦......"
出门时,铜铃"当啷"作响。
妫兰裳故意撞了下柜台角,袖中茶水溅在袖口,迅速用指甲划出一行小字:"明日辰时,账房无人之时行动。"她侧头对姬小六使了个眼色,少年立刻低头扒拉自己的破棉袄,余光扫过她的袖口。
"回吧。"她摸了摸姬小六的头顶,声音又软了几分,"等娘攒够了当票钱,再赎镯子给你娶媳妇。"
伙计站在门里望着他们的背影,首到马蹄声消失在巷口,才转身走进后堂。
妫兰裳牵着马拐过街角,确认无人跟踪后,才松开攥得发麻的手——掌心里全是汗,地契的边角在皮肤上压出一道红痕。
"看见那张清单了?"她低声问。
姬小六点头,喉结滚动:"裴字号......"
"那是裴家军的暗记。"妫兰裳摸出帕子擦了擦脸,香粉被汗水晕开,露出底下苍白的肤色,"三年前说裴家给胡骑送军毯,可这清单上的时间,分明是案发后才有的。"她的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的茶渍暗号,"明日辰时,账房最忙的时候,伙计要去前堂收当物,账房先生会去后巷查货——"
"属下明白。"姬小六握紧腰间的短刀,"明日此时,我扮作讨饭的蹲在门口,您趁机进账房......"
"不。"妫兰裳打断他,"你去引开看门的老周头,他从前是裴家马夫,见着你的铜鱼符会放行。"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渐亮的天色上,"我要亲自看看那本流水账,到底是谁在往胡骑送军毯,又是谁在拿裴家当替罪羊。"
暮色漫上屋檐时,姬小六蹲在后巷的破缸边,指尖无意识地着袖口的茶渍暗号。
远处传来梆子声,他抬头望了眼当铺后墙的青瓦,又摸了摸腰间藏着的短刀——李校尉该到了。
风卷着落叶从他脚边掠过,几片落在当铺后窗的砖缝里,像极了裴家旧部标记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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