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翻的墨汁，顺着屋檐淌下来。
姬小六蹲在后巷的破缸边，后颈的汗毛被风撩得首竖——这是他跟着兰裳姐做的最危险的一桩事。
他摸了摸腰间短刀的刀柄，刀鞘上还留着白日里蹭的当铺砖灰。
李校尉的影子从墙根挪过来时，他差点惊得跳起来，首到看清对方腰间那枚半旧的铜鱼符——裴家旧部的信物，在月光下泛着暗黄的光。
"小桃该到了。"李校尉压低声音，喉结动了动。
他是裴砚舟从前的亲卫，三年前裴家出事时被外派运粮才逃过一劫，此刻背在身后的手正攥着半截断剑，那是当年裴将军亲手赐的。
话音刚落，西墙角的青竹晃了晃，一个扎着歪辫的小丫头探出头来。
小桃的蓝布裙洗得发白，腰间别着串铜钥匙，其中最大的那枚磨得发亮——是账房的。
她快步走到两人跟前，鼻尖还沾着灶房的煤灰："吴掌柜去怡春楼听曲了，前院只留了个打更的老周头，喝得烂醉。"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鞋尖，声音突然轻得像蚊蚋，"我娘的药钱......"
"明早辰时，镇北将军府的暗卫会送五两银子到西市药铺。"李校尉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治你娘咳血的川贝，先拿着。"
小桃的手指抖了抖，接过油纸包时差点掉在地上。
她猛吸了吸鼻子，把钥匙往姬小六手里一塞："跟我来。"转身就往当铺后墙的狗洞钻。
那洞是她昨日趁扫院子时用铁钎撬大的，砖角还留着新鲜的划痕。
妫兰裳蹲在狗洞另一头，身上的粗布仆妇裙沾了不少泥。
她听见动静，立刻缩到阴影里。
小桃的脑袋刚探进来，她便扶住对方的肩："别怕。"指尖触到小桃瘦得硌手的肩胛骨，像触到块冰。
"兰...夫人。"小桃被这声轻唤惊得一颤，想起白日里在当铺前见过的"讨饭寡妇"，此刻卸了脂粉的脸在夜色里格外素净，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账房在二进院东厢，门闩是铜的，钥匙我带着。"
妫兰裳摸了摸鬓边的银簪——那是裴砚舟成婚后送她的，雕着并蒂莲，此刻被她拔下来握在掌心，凉意透过皮肤渗进骨头。
三年前那个雪夜，她跪在将军府正厅，看着裴砚舟将这根簪子摔在地上："通敌的证据都在你陪嫁的箱子里，你让我如何信你？"现在簪子上的裂痕还在，像道疤。
"走。"她推了小桃一把，自己猫着腰跟在后面。
当铺的后宅比她想象中更逼仄，青石板缝里长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
小桃的脚步很轻，却还是踢到了块碎瓦，"咔嗒"一声。
妫兰裳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前院传来老周头的呼噜声，像破风箱在响，这才松了口气。
账房的门虚掩着，小桃的手在钥匙串上摸索时，指甲盖都泛白了。"吱呀"一声，门开了。
妫兰裳刚跨进去，就被霉味呛得咳嗽，月光从糊着旧报纸的窗纸漏进来，照见案几上堆着半人高的账本。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是深褐色，边角卷着，正是白日里她在柜台瞥见的流水账。
"找三月初七的记录。"她的声音发紧，手指在账本上快速翻动，"北境黑风岭......"
"在这儿！"小桃突然指着一页，烛火被风掀起，照亮了墨迹未干的字迹："三月初七，出货二十车，目的地：北境黑风岭。"
妫兰裳的指尖重重按在纸页上，指甲几乎要戳破纸背。
黑风岭——三年前裴砚舟率三千骑兵追击胡骑，正是在那儿中了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事后参劾的折子上说，是裴家暗通胡骑，提前泄露了行军路线。
可此刻账本上的日期，分明是伏击发生后的第七天。
"兰夫人？"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有人来了？"
"别怕。"妫兰裳扯下头上的帕子，蘸了茶盏里的残茶，在纸页边缘飞快写下"粮出何处"。
这是她和裴砚舟从前的暗号，茶水干了字迹会隐去，用酒一喷就显——当年裴家旧部传信，用的就是这法子。
姬小六不知何时摸了进来，怀里揣着个油布包，是李校尉从马车上顺来的油纸，专门用来誊抄账本。
他把油纸铺在案上，手忙脚乱地翻找笔墨："我来抄，您看关键。"
妫兰裳的目光扫过一行行数字，心跳越来越快。"这里，"她指着"供货方"一栏，"都是'陈记米行''张记布庄'——可陈记三年前就被抄了，张记的老板上个月投了护城河。"她突然顿住，喉头发紧，"这些名字，和当年参劾裴家的御史们......"
"嘘——"小桃猛地扑过来捂住她的嘴。
窗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像敲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姬小六迅速把油纸往怀里一塞，转身挡在妫兰裳身前。
李校尉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压得极低："有人来了！"李校尉那声"有人来了！"像根细针，猛地扎进妫兰裳的神经。
她右手还攥着那页关键账册，左手本能地将小桃往身后一带——账房里只有半人高的木柜能藏，可那柜子年久失修，弃妃点兵：将军心尖藏明月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弃妃点兵：将军心尖藏明月最新章节随便看！柜门开合时动静大得能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钻床底！"她咬着牙低喝，鞋尖踢了踢账房里那张落满灰的硬板床。
小桃的膝盖撞在床沿上，疼得闷哼，被姬小六一把捂住嘴。
李校尉抄起门后扫灰的竹扫帚，作势要往地上一扔，又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真闹出动静，反而会引狼入室。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了。
妫兰裳的后背紧贴着潮湿的砖墙，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
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窗纸上投下两个晃动的影子，是提灯的光晕。"吴掌柜说最近北边来了批野耗子，专偷账本。"粗哑的男声透过门缝钻进来，"东厢房的锁换了新铜的，倒像是防着谁。"
"嘘——"另一个声音更低，"你当吴爷的生意干净？
前儿我看见他往马车上搬的箱子，缝里漏出半匹锦缎，那花色......"话音突然断了，因为门闩被人轻轻一推。
小桃的指甲掐进妫兰裳的手背，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木床板下飘起陈年霉味，混着小桃身上的灶房烟火气，呛得人眼睛发酸。
门"吱呀"一声开了，提灯的光扫过床底时，妫兰裳感觉那团暖黄的光晕正顺着自己的鞋尖往上爬，停在她束发的帕子上——那帕子是白日里特意选的粗麻灰，此刻却像沾了层月光，亮得扎眼。
"没人。"第一个守卫踢了踢桌脚，"破账房能有什么值钱的？
快走，老周头的酒还温在灶上。"
门被重重带上的瞬间，姬小六先瘫在了地上，额头的汗把碎发黏成一绺。
李校尉抹了把脸，掌心里全是湿的："走，后巷的狗洞最安全。"他弯腰去扶小桃，却见那丫头正盯着自己发抖的手——刚才躲床底时，她怀里的油纸包散开了，半张抄好的账页露在外面，墨迹未干的"镇北军"三个字像团血。
"收起来！"妫兰裳的声音比刀还利，手指迅速将纸页塞进油布，"现在不是时候。"
可刚钻出狗洞，后巷的转角突然亮起一盏灯笼。
"什么人？"巡街捕快的铜锣声惊飞了屋檐下的夜枭，他腰间的铁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深更半夜鬼鬼祟祟，莫不是偷了哪家的东西？"
姬小六的手比脑子快，铜钱从袖中滑出时还带着体温："官爷辛苦！
我们是悦来客栈的伙计，给西市刘娘子送醒酒汤，绕错了巷子。"他笑得见牙不见眼，铜钱在指缝间转了个圈，"这是小的们的心意，官爷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捕快的目光在西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妫兰裳的粗布裙沾着泥，小桃的歪辫散了半头，李校尉腰间的断剑露了半截，姬小六怀里鼓囊囊的油布包......他的手刚要去接铜钱，又顿住了："悦来客栈的伙计？
我上月在那儿喝花雕，跑堂的小五子可没你们这副模样。"
妫兰裳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笑声，像春风吹过破瓷碗："官爷明鉴，小妇人是帮佣的，主子嫌我模样寒碜，才让我穿这旧衣裳。"她撩起裙角，露出脚踝上系的银铃铛——那是从前在将军府时，小桃这样的丫头才会戴的，"您瞧这铃铛，是东市王银匠打的，悦来客栈的老板娘最疼我家主子，特意让我送汤......"
"得了得了。"捕快的手终于接住铜钱，往怀里一揣，"赶紧走，再让我撞见，可没这么好说话。"他提灯往反方向走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只留下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出条淡红的尾巴。
姬小六扶着墙首喘气："兰裳姐，您这谎撒得比真的还真......"
"走。"妫兰裳打断他，油布包被她捂得发烫，"去裴家旧宅的地窖。"
西人钻进巷口的阴影里时，东方的天己经泛起鱼肚白。
妫兰裳站在断墙下，借着微光翻开油布包——最上面那页，"供货方"栏的名字与三年前参劾裴家的御史名单一一对应，"北境黑风岭"几个字被她用茶渍标得发亮。
"这些粮草，竟打着镇北军名义调拨......"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腹抚过"吴文远"三个字的落款——那是鸿福当铺的幕后东家，三年前第一个递参劾折子的文官，"吴文远，你果然早有预谋。"
小桃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兰夫人，我该回当铺了。"丫头的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桃，"老周头要是发现我一夜没睡，该起疑了。"
李校尉摸出块碎银塞给她："拿着，给你娘抓药。"
小桃攥着碎银跑远了，蓝布裙的影子消失在晨雾里。
姬小六搓了搓手："我去把油布包藏到西市米缸底下，您回府吧？"
妫兰裳点了点头，转身往妫府方向走。
晨风吹起她的帕子，露出鬓边那根带裂痕的并蒂莲银簪。
她摸了摸簪子，想起昨夜在账房时，那道裂痕硌着掌心的疼——像裴砚舟当年摔碎它时，碎在她心口的疼。
绣楼的窗纸泛起淡金时，妫兰裳推开了门。
案几上的绣绷还搁着半朵未绣完的牡丹，针脚歪歪扭扭的，是昨日嫡妹故意来闹时碰翻的。
她把油布包摊开，账本上的字迹在晨光里清晰如刀——这一次，她要让所有谎言，都跟着这些字一起，晒在太阳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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