妫府大堂的鎏金兽首香炉里,新添的沉水香正腾起细烟。
朱漆梁柱上的云纹被日头晒得发亮,堂中十二盏描金宫灯尚未撤下,倒像是真要办什么喜事——只是廊下站着的两个持戈士兵,还有被按跪在青砖上的妫兰若,将这喜庆气儿生生撕了道口子。
妫兰裳踩着门槛进来时,堂中众人的呼吸声陡然轻了。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缠枝莲暗纹衫子,腰间系着那只檀木匣,发间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倒比往日更显利落。
陈氏坐在上首主位,鬓边珍珠步摇微微发颤,见她进来,手指在椅把上叩了叩:"裳姐儿,你说有要事商议,怎的还带了外男?"
"这是巡检司的差役。"兰裳抬手指向廊下士兵,目光扫过陈氏发间那支翡翠步摇——正是昨日兰若说要"借"去赏玩的,"母亲既问,那便开始吧。"
她转身走向堂中八仙桌,檀木匣"咔嗒"一声打开,族谱残页与那封密信落在案上。
阳光透过花窗在纸上投下菱形光斑,照得"裴氏嫡妻妫氏"几个字泛着旧黄,倒像是浸透了岁月里的血与泪。
兰裳指尖抚过残页边缘的焦痕,声音清清淡淡:"今日召集诸位,是为揭发一桩大逆之罪。"
陈氏的茶盏"当啷"一声磕在案上。
兰裳余光瞥见她攥着帕子的手青筋凸起,连腕间翡翠镯子都勒出了红印。
"请庶妹上前自辩。"
两个士兵架着兰若过来时,她的绣鞋早被拖得开了线。
兰若踉跄着跪到青砖上,膝盖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抬头时眼泪混着脂粉在脸上冲出两道沟:"阿姐!
我不过是帮母亲整理旧物,怎就成了大逆?
女儿...女儿只是想为家族争一口气!"
"争一口气?"兰裳的指尖划过那封密信,信纸上的墨迹还带着潮气,"你争的,是家族的命脉。"
她展开信纸,字迹在阳光下清晰起来:"‘扶我上位,可换裴府旧地’——兰若,你可知道,这封信若落入吴文远手中,不仅你我性命不保,整个妫府都将成其附庸?"
"吴文远?"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一声。
兰裳抬眼,见二房的堂婶正攥着佛珠后退半步——吴文远是北境盐铁使,半年前刚因私通胡骑被参了一本,此刻提他的名字,堂中温度仿佛降了三度。
兰若的脸色瞬间煞白,她突然扑向案几,指甲刮过信纸上的字迹:"这...这不是我写的!
是阿姐栽赃!"
"栽赃?"兰裳从袖中摸出半枚玉牌,正是方才在渡口从兰若身上搜出的,"这是吴文远私印的暗号牌,我在你妆匣里翻出七枚。
还有这封密信的火漆——"她拈起信纸对着光,"是陈氏房里那只鎏金鹤嘴炉的印记,你母亲前日还说要熔了它打金镯子。"
陈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兰若发颤的后背,突然想起昨日深夜兰若捧着妆匣进来时的笑:"母亲且看,等我成了主母,这府里的好东西还不是任您挑?"那时她只当是小女儿家的贪心,谁能想到...
"阿姐!"兰若突然抓住她的裙角,"你不能这么对我!
当年你被废时,是母亲求着老太爷留你在府里;你在将军府受委屈,是母亲让我送补药——"
"够了。"兰裳的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井泉,"三年前我被废,是因裴府通敌案;今被审,是因你通敌卖族。
母亲待我的好,我记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氏鬓角新添的白发,"但妫府的命,比你我的情分金贵。"
堂中突然静得能听见廊下铜铃的轻响。
兰若的哭声像被人掐断的琴弦,她望着兰裳耳后那点朱砂痣,突然想起幼时在花园里,她曾拿石子砸那痣,被嬷嬷打了手心。
那时兰裳蹲下来替她揉手,说:"阿若,这痣是裴哥哥点的,他说要照着我走一辈子正路。"
可如今这正路,怎么就成了她的绝路?
兰裳将信和玉牌收进檀木匣,转身对巡检司差役道:"请张巡检进来。"
门外传来靴底碾过青砖的声响。
陈氏望着兰裳腰间晃动的檀木匣,突然想起昨日在佛堂听见的对话——姬嬷嬷说"大小姐在渡口得了要紧物事",她当时只当是兰裳又翻出什么旧首饰,如今想来...
"母亲。"兰裳的声音突然放软,像幼时在她膝头撒娇的模样,"你说兰若年幼无知,可她今年十七,比我嫁去将军府时还大一岁。"
陈氏的喉头动了动,刚要开口,却见兰裳指尖轻轻叩了叩檀木匣——那动作,和三年前裴砚舟在演武场敲她箭囊的模样,分毫不差。
日头移过花窗,在青砖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兰若的哭喊声渐渐低了,只余抽噎;陈氏的珍珠步摇不再颤动,却有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
"带下去。"兰裳对差役挥了挥手。
两个士兵架起兰若往堂外走时,她突然扭头尖叫:"母亲救我!
那信...那信里还有..."
"还有什么?"兰裳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扎进她的喉咙。
兰若望着她眼底漫起的冷光,突然想起昨日在绣楼,她掀开兰裳的妆奁,看见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婚书——"裴砚舟"三个字力透纸背,"妫兰裳"的名字被描了又描,像是要刻进骨血里。
她突然不敢说下去了。
兰若被拖出堂门的刹那,陈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望着案上那半本族谱,突然看清残页边缘的焦痕——那是三年前裴府走水时烧的,当年兰裳抱着这族谱从火里冲出来,被裴砚舟骂"疯了",却还是把族谱塞进他怀里。
"陈氏主母。"张巡检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这桩案子,您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陈氏的手指在椅把上抠出个白印。
她望着兰裳腰间的檀木匣,突然想起姬嬷嬷前日在厨房说的话:"大小姐翻出当年裴将军给的腰牌,说要拿它做个局。"
原来这局,从三年前就开始布了。
兰裳站在堂中,望着陈氏发白的唇色,突然想起生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示弱是刀"——此刻这把刀,该见血了。
"母亲。"她轻声唤了句,"您说兰若年幼无知,受人挑拨..."
陈氏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张了张嘴,却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混着堂外兰若渐远的哭嚎,像根绳子,紧紧勒住了她的喉咙。
陈氏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椅面的雕花里,她踉跄着站起来,珍珠步摇在鬓边乱颤,连裙裾都勾住了脚凳。"她年幼无知,受人挑拨!"她的声音像被风撕成了碎片,扑向主位旁的妫老太爷,"阿爹您最疼兰若,她不过是被奸人哄骗...那吴文远说能帮咱们妫家在北境多分盐引,我也是想着为家族打算..."
妫老太爷的茶盏在案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扶了扶老花镜,枯枝般的手指缓缓展开那封密信,信纸上"扶我上位,可换裴府旧地"的墨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堂中众人连呼吸都放轻了,只听见他喉间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糊涂啊..."
兰裳望着老太爷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十年前她跟着生母给老太爷奉茶时,他还能举着她的绣帕说"这针脚比你阿姐还稳"。
如今他的手在信纸上抖得厉害,连信笺边缘都被捏出了褶皱。
"族谱残页该归位了。"她走上前,檀木匣的分量压得腰间一沉。
匣盖开启时,那半页被烟火熏黄的族谱泛着旧色,"当年裴府走水,我抱着它冲出来时,裴将军说'这是裴家血脉,比我命金贵'。"她将残页轻轻放进老太爷掌心,"如今想来,血脉不可改,人心亦可变。"
老太爷的指腹抚过"裴氏嫡妻妫氏"几个字,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陈氏要上前搀扶,却被他抬手拦住。"从今往后,"兰裳提高声音,目光扫过堂中缩成一团的各房女眷,"府中女眷不得私通外臣,违者重罚。"她顿了顿,又补了句,"包括主母。"
陈氏的膝盖"扑通"一声跪在青砖上。
她望着兰裳腰间的檀木匣,突然想起昨日晨起兰裳替她捶肩时说的话:"母亲总说我像朵蔫了的素心兰,可您看,蔫了的花,根须扎得更深。"那时她只当是小女儿家的赌气,如今才明白,这根须早扎进了妫府最隐秘的缝隙里。
暮色漫进堂中时,兰裳站在祠堂的青石阶前。
门楣上"妫氏宗祠"的金漆被晒得发亮,供桌上的线香燃到了末尾,飘出几缕细烟,模糊了生母灵位上"妫门苏氏"的字迹。
"阿娘。"她轻轻抚过灵位前的青瓷香炉,指尖触到冰凉的瓷面,"您说'示弱是刀',今日这把刀,我终于用它剖开了毒疮。"风卷着几片银杏叶落在阶上,她望着叶上的脉络,像是看见三年前自己被废归家时,在马车上攥皱的休书——那时她以为自己要做那片被风卷着走的叶子,如今才明白,风往哪吹,原是叶子自己说了算。
"大小姐。"姬嬷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哽咽,"方才张巡检说,兰若姑娘在牢里哭着要见您,被差役拦了。"
兰裳转身,看见姬嬷嬷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泪。
这老嬷嬷跟了她十二年,从生母咽气那晚替她擦眼泪,到如今替她在府里探听消息,鬓角早染了霜色。"去账房。"她将檀木匣递给姬嬷嬷,"把这三年来各院的月例、采买单子都理出来。
那些跟着陈氏管中馈的,该换的换,该查的查。"
"您是要..."
"我们要准备更大的棋局。"兰裳望着祠堂飞檐上渐沉的夕阳,影子在青砖上拉得老长,"裴将军在北境查军粮舞弊案,前日送了信来——吴文远的盐引账册,和边关粮饷亏空有勾连。"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位置,那里曾挂着裴砚舟送的箭囊,"妫府的手,不该伸到北境去。"
祠堂深处突然传来木匣开启的轻响。
兰裳和姬嬷嬷同时转头,只见妫老太爷佝偻的身影立在族谱架前,方才那半页残页被他摊在案上。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皱纹刻得更深了。
他对着残页凝视良久,突然伸手摸向架上最里层的檀木盒——那是妫家三代单传的秘档,从未对女眷开启过。
"走。"兰裳拉了拉姬嬷嬷的衣袖,转身往院外走去。
风掀起她的月白衫角,露出裙底半截玄色暗纹,那是裴砚舟当年送的蜀锦,说要裁件战裙给她。
如今这料子贴在她心口,像团烧得正旺的火。
祠堂里,妫老太爷的叹息混着线香的烟,缓缓漫过族谱残页上"妫兰裳"三个字。
他的手指在"裴氏嫡妻"的"嫡"字上停了停,最终还是将残页小心收进了秘档盒里。
铜锁扣上的声响很轻,却像块石头,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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