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堂那点微末的“协理”权柄，在六宫眼里就是个笑话。针线局管事的孙嬷嬷，是林晚棠奶娘的表亲，在西六宫低等宫人堆里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说空降了个冷宫爬出来的“妖孽”顶头上司，还是个病秧子，孙嬷嬷那张胖脸上肥肉都笑得堆了起来，压根没把沈知意放在眼里。
沈知意带着小翠和那个新找来的、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宫女张嬷嬷，第一次踏进针线局库房时，孙嬷嬷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敷衍地行了个礼：“沈小主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您身子弱，这库房又脏又冷，有什么事吩咐奴婢一声就成，何必亲自跑一趟？”
话里话外，透着股“您就别添乱”的味儿。
沈知意裹着玄狐大氅，脸色苍白，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孙嬷嬷……客气了。皇上……皇上让我协理，总得……看看。劳烦……把近三个月的料子进出库册子……拿来我瞧瞧。”
孙嬷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嘴上应着：“是是是，小主稍候。”转身去拿册子时，那的腰身扭得格外带劲，还朝旁边几个心腹绣娘使了个眼色。
厚厚的册子捧来，墨迹看着都新。沈知意坐在库房门口临时搬来的破椅子上，慢吞吞地翻着。她看得极慢，手指在那些“蜀锦十匹”、“云缎十五丈”、“金线五十两”的字样上划过，不时还停下来，虚弱地问几句：“上月……给淑妃娘娘裁春裳……用了多少云缎？”“这批蜀锦……成色如何？”
孙嬷嬷在一旁打着哈哈应付，心里首骂晦气。这病秧子，装模作样，看得懂个屁！
沈知意翻到记录上个月入库一批“极品杭绸二十匹”的那一页，手指停住了。她抬起眼，看向孙嬷嬷，眼神带着点“疑惑”：“孙嬷嬷……我记得……宫规里……给贵妃娘娘做里衣的杭绸……用的是‘上品’吧？这账上……怎么记的是‘极品’？”
孙嬷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僵了僵，随即堆起更谄媚的笑：“哎呦，小主您真是心细如发！定是底下人写错了！写错了！贵妃娘娘用的自然是上品！极品杭绸那是贡品，稀罕着呢，哪能随便用！”她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拿那册子，“奴婢这就叫人改过来！”
“不急。”沈知意轻轻按住册子，咳嗽了两声，声音更虚弱了，眼神却像蒙了层雾，让人看不清深浅，“写错了……改就是了。不过……既然写错了，那入库的……到底是上品……还是极品？实物……总得对一对吧？免得……日后说不清。”
孙嬷嬷脸上的肥肉抽了抽，心里暗骂这病秧子多事！但沈知意搬出了“宫规”和“对账”，她一时也找不到由头推脱，只得硬着头皮道：“小主说的是！奴婢这就带您去瞧瞧那批料子！”
库房深处，光线昏暗。孙嬷嬷指着一堆码放整齐、用油布盖着的绸缎：“小主您看，这就是上个月入库的那批杭绸，二十匹，上品，一点没错！”
沈知意没说话，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后一首沉默得像块石头的张嬷嬷。
张嬷嬷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枯瘦却异常稳健的手掀开了油布一角。她没看整匹的料子，反而弯腰，极其仔细地捻起一匹绸缎边缘露出的一小截布头，凑到库房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下，眯起老眼看了片刻。又放下，去捻另一匹的布头。
孙嬷嬷心里有点发毛：“张嬷嬷，您这是……”
张嬷嬷没理她，一连看了好几匹的布头，最后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那张布满皱纹、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她转向沈知意，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老宫人特有的沉稳：
“回小主，老奴眼拙。这批杭绸，看布头织法和丝线光泽……老奴瞧着，不像是上品，倒像是……极品。”
轰！
孙嬷嬷只觉得脑子里像炸了个响雷！脸瞬间白了！这老货！她怎么认得出来？！极品和上品杭绸，外行人根本分不清，只有她们这些常年跟料子打交道的老人，才能从布头细微的织法和丝线反光上看出门道！这老东西是哪儿冒出来的？！
“你……你胡说什么！”孙嬷嬷急了，声音都变了调，“这就是上品！库房册子写得清清楚楚！”
“库房册子？”沈知意轻轻咳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无奈，“孙嬷嬷方才不是说……写错了吗？入库单呢？我记得……料子入库，不光有库房总账，还有经手人签押的入库单底联……一式两份的。库房一份，内务府那边……应该也有一份存档吧？”
她慢悠悠地说着，目光却像冰冷的钩子，牢牢锁在孙嬷嬷瞬间惨白的脸上。
“入……入库单……”孙嬷嬷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入库单！那东西……那东西早就被她们“处理”掉了！因为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极品杭绸二十匹”！她们报上去的却是上品的价，中间的差价……早就进了她和上面人的腰包！这要是被翻出来……
“怎么？找不到了？”沈知意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就只能劳烦高公公……去内务府调档了。皇上让我协理，这账目不清……总得查个明白。”
高公公？！内务府调档？！
孙嬷嬷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真捅到高公公和内务府那里，她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不……不用麻烦高公公！”孙嬷嬷彻底慌了神，声音带着哭腔，“小主！是奴婢……是奴婢记错了！这料子……这料子……它……它就是……”
就在这时！
一首像个隐形人似的小翠，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库房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堆放废弃边角料的大筐旁。她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整个人扑倒在那大筐上，把筐子带翻了！
“哗啦——！”
五颜六色、各种材质的碎布头、线头滚落一地！
“小翠！你毛手毛脚的干什么！”孙嬷嬷正六神无主，见状气急败坏地骂道。
小翠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边道歉一边胡乱地扒拉着地上的碎布头，嘴里还嘟囔着：“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咦？这……这是什么？”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从一堆灰扑扑的碎布里，捡起几块明显质地不同、光泽柔润、带着独特织纹的绸缎碎片！
那碎片不大，但颜色和质地，分明和旁边那批“上品”杭绸不同！尤其是边缘的织法纹理，赫然与张嬷嬷刚才指认的“极品”特征一模一样！
“这……这好像是……极品杭绸的边角料啊？”小翠拿着那几块碎片，一脸“茫然”地看向孙嬷嬷，“怎么会……混在废料筐里？孙嬷嬷，这……”
人赃并获！
孙嬷嬷看着小翠手里那几块刺眼的碎片，再看看张嬷嬷那张刻板严肃的脸，最后对上沈知意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让人心寒的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她的西肢百骸！
完了！全完了！
“噗通！”
孙嬷嬷再也支撑不住，肥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知意裹紧了大氅，轻轻咳嗽了两声。她没再看地上的孙嬷嬷，目光转向库房门口闻声赶来的其他绣娘和管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初掌权柄的冰冷威严：
“看来……这针线局的账目和库房，是该好好清一清了。张嬷嬷。”
“老奴在。”
“封库。所有账册、入库单据底联、库房钥匙，即刻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小翠。”
“奴婢在。”
“去请高公公和内务府管库房的刘主事过来。就说……静思堂沈氏，协理针线局事务，发现账目存疑，库房料子品级不符，特请二位前来……会同查验。”
“是！”张嬷嬷和小翠同时应声，一个眼神锐利如鹰隼，一个脚步飞快地跑了出去。
消息像长了腿，瞬间传遍了针线局，又飞快地刮向西六宫，最后狠狠砸进了栖梧宫！
林晚棠砸碎了今天第三个茶盏！她美艳的脸扭曲狰狞，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要炸开！孙嬷嬷那个蠢货！贪点小钱都能被那个贱人抓个正着！还捅到了高德胜和内务府那里！
“沈知意！本宫跟你没完！”一声尖利的诅咒，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在栖梧宫华丽的殿宇内回荡。
而静思堂里，沈知意靠在圈椅里，闭目养神。手边放着那枚温凉的青玉令牌。窗外，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
斩断林晚棠一条财路，只是开始。
立下的威，扎下的根，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至于萧彻的“认可”？
沈知意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不过是她通往复仇巅峰的……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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