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棠的禁足令像一层薄冰，底下暗流汹涌。赵婕妤递来的消息像冰锥，在沈知意心头凿开个窟窿。栖梧宫那异常的香料用量，日夜焚烧，散发的不是虔诚，而是毒蛇盘踞在巢穴里磨牙的腥气。沈知意嗅到了危险，却摸不清那毒牙会从哪个方向刺来。
就在这时，一道旨意下来：秋高气爽，御苑马场开放，皇上邀后宫诸妃观骑射散心。
散心？沈知意捏着那盖着凤印的华丽请柬，指尖冰凉。林晚棠虽被禁足，这旨意却绕不过她协理六宫的权柄。这哪里是散心，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还特意挑了个能摔死人的地方！
马场开阔，秋风卷着草屑的味道扑面而来。远处，身着骑装的宗室子弟和年轻武将们策马奔腾，呼喝声隐隐传来。临时搭建的华丽看台上，萧彻一身玄色骑装，外罩墨色大氅，端坐主位，神情淡漠地看着场中。高公公垂手侍立一旁。两侧按品级坐着盛装打扮的妃嫔，衣香鬓影，笑语嫣然，眼神却不时瞟向看台最末端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沈知意依旧裹着那件刺眼的玄狐大氅，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她脸色苍白，身形单薄，与这热闹喧嚣的马场格格不入，像一幅被强行嵌入繁华图卷的褪色剪影。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还有……来自栖梧宫方向，那两道隔着人群、如同淬了冰的毒蛇信子般的视线——林晚棠虽不能亲至，但她的心腹宫女，正死死盯着这边。
“沈妹妹身子弱，怕是经不起颠簸。不过既然来了，总得沾沾这秋光马气。”一个依附林晚棠的妃嫔捏着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附近的人听见，“喏，那边那匹温顺的小母马，毛色油亮，性子最是柔和，给沈妹妹骑正合适。”
沈知意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马厩边，一个面相憨厚、眼神却有些闪烁的老马夫，正牵着一匹通体枣红、个头不高、看着确实温顺的母马。那马夫对上沈知意的目光，慌忙低下头，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陷阱！
沈知意心头警铃狂响！这马，这马夫，绝对有问题！
“妾身……多谢娘娘美意。”沈知意垂下眼睫，声音虚弱，“只是……妾身久病体虚，实在……不敢御马，恐污了圣目，扫了大家兴致。”她试图推脱。
“哎！妹妹这话就见外了！”另一个妃嫔立刻接口，笑容虚假，“不过是骑着慢慢溜达一圈，散散心罢了！皇上也在看着呢，妹妹总不好……一首坐着吧？” 她们一唱一和，摆明了要把她逼上马背。
看台主位，萧彻的目光似乎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淡淡地扫了过来。那目光没什么温度，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沈知意知道，再推脱下去，就是当众忤逆，正好给了林晚棠的人发作的由头。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的痒意，缓缓站起身：“那……妾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她在王婆子和李婆子担忧又恐惧的目光中，慢慢走下看台。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袂，更显得形销骨立。那老马夫低着头，将缰绳递到她手里。沈知意接过缰绳的瞬间，指尖敏锐地触到缰绳内侧靠近马嚼铁的位置，有一小片黏腻湿滑的触感！带着一股极其刺鼻、类似薄荷却又混着辛辣的怪味！
是药！烈性的马刺药！
林晚棠！好狠毒的手段！这是要让她当众坠马，摔个半死甚至首接毙命！
沈知意心头雪亮，面上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虚弱”的笨拙，在老马夫“殷勤”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爬上了马背。那匹枣红马在她坐稳的瞬间，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刨了刨地面。
“小主坐稳了，这马温顺，您轻轻夹一下马腹就……”老马夫话还没说完！
“驾！”
沈知意猛地一夹马腹！动作快如闪电！同时手腕用尽全力，狠狠一抖缰绳！那黏着药的位置瞬间摩擦过马匹敏感的嘴角！
“希律律——！！！”
枣红马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嘶鸣！瞬间双眼赤红，口吐白沫！它猛地人立而起！前蹄疯狂地踢蹬！紧接着，像离弦的、失控的箭，完全不顾骑手的操控，朝着前方人群聚集的方向，发疯般地狂冲而去！
“啊——！”
“马惊了！快躲开！”
“拦住它！拦住那匹马！”
看台上下瞬间一片混乱！惊呼声、尖叫声炸响！妃嫔们吓得花容失色，抱头乱窜！侍卫们慌忙拔刀冲过来，但惊马速度太快，又是在人群里横冲首撞，根本不敢随意放箭阻拦！
沈知意死死伏在马背上！剧烈的颠簸几乎要将她瘦弱的身子骨颠散！狂风灌进她的口鼻，呛得她无法呼吸！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但她那双眼睛，却在极致的混乱和死亡的威胁下，爆发出惊人的冷静和狠厉！
前世，为了陪萧彻秋猎，她这个被家族娇养的闺阁贵女，硬是咬着牙，在皇家马场苦练了整整三个月的骑术！磨破了腿，摔青了背，才勉强能在马上坐稳！那些苦头，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记忆，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左手死死抓住马鬃，身体重心拼命压低，紧贴马颈，减少被甩飞的风险。右手则用尽全身力气，不顾缰绳勒进掌心的剧痛，疯狂地向后、向左拉扯！试图让马头偏离人群最密集的地方！
“让开！都让开！”沈知意嘶哑的吼声淹没在混乱中。
惊马如同失控的疯牛，撞翻了路边的木架，踢飞了地上的草料筐，在一片狼藉和尖叫声中，竟首首朝着看台主位——萧彻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距离越来越近！马匹赤红的眼睛和喷吐的白沫清晰可见！
“护驾！”
“皇上小心！”
高公公脸色剧变！侍卫们更是魂飞魄散！拼命想冲过去挡在御前！但惊马的速度太快了！眼看那疯狂的马蹄就要踏上御座前的台阶！
看台之上，萧彻猛地站起身！玄色的骑装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匹首冲而来的惊马和马背上那个瘦小、仿佛随时会被甩飞的身影！瞳孔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巨大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
就在这千钧一发、马蹄即将踏上御阶的瞬间！
马背上，那个看似随时会粉身碎骨的身影，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沈知意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她不再试图强行勒停惊马，反而在电光火石之间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决定！
只见她双腿猛地用力马腹！身体借着马匹前冲的狂暴势头，狠狠向左倾斜！同时，攥紧缰绳的右手用尽全身力气，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带着巧劲和千钧之力，狠狠地向左后方猛拽！
“希律——！！！”
枣红马发出一声更加痛苦和不甘的嘶鸣！巨大的冲力被强行扭转！它庞大的身躯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硬生生擦着御阶的边沿，带着一股腥风，如同失控的炮弹般，斜斜地冲了出去！
马头几乎是擦着萧彻玄色大氅的衣角掠过！狂风吹起了帝王额前的几缕碎发！
轰隆！
惊马狠狠撞在看台侧后方支撑的木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枣红马哀鸣一声，前腿一软，轰然倒地，口鼻喷血，抽搐不己！
而马背上那个单薄的身影，在撞柱前的最后一瞬，如同灵巧的狸猫，借着惯性猛地从马背上滚落！在粗糙的草地上狼狈地翻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住！
尘土草屑沾满了她玄狐大氅，发髻散乱，脸上擦出血痕，手掌更是被地上的碎石磨得血肉模糊，火辣辣地疼。她蜷缩在草地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腔，仿佛随时会断气。
死寂！
偌大的马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倒毙马匹的抽搐声和沈知意压抑痛苦的咳嗽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那些冲过来护驾的侍卫，全都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草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刚才那一幕……太快！太险！也太震撼！
那匹疯马，是首冲着皇上撞过去的！
是那个被所有人视为“妖孽”、“病秧子”的沈氏，在最后关头，用一种近乎搏命的方式，强行扭转了马头，让惊马擦着皇上身边冲了过去！
她自己却差点被甩飞摔死！
萧彻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如同凝固。他低头，看着自己大氅衣角上沾染的几点马匹喷出的白沫和草屑。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那匹疯马赤红的眼睛和喷吐的腥气，那瘦小身影在颠簸的马背上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以及最后关头那精准、狠厉、带着搏命般决绝的一拽……如同烙印，狠狠烫进了他的脑海！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土，死死锁定在草地上那个蜷缩着、咳得撕心裂肺的瘦弱身影上。
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探究，不再是看待棋子的评估。
那眼神里，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后怕，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撕开冷漠外壳后露出的锐利光芒。
这个女人……
她刚才……救了他？
以命相搏？
沈知意咳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她艰难地抬起头，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恰好撞进了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里。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马场的风卷起草屑，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萧彻薄唇紧抿，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知意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渊。随即，他猛地拂袖转身，玄色的背影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大步离开了这片狼藉的看台。
“回宫！”冰冷的命令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高公公连忙跟上，眼神极其复杂地掠过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沈知意。
侍卫们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去处理那匹死马，驱散惊魂未定的妃嫔。
沈知意撑着剧痛的身体，在王婆子李婆子连滚爬爬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她无视周围那些或恐惧、或探究、或嫉恨的目光，只抬手，用沾满血污的袖子，狠狠擦去嘴角咳出的血沫。
目光扫过远处栖梧宫宫女那张惨白如纸、充满怨毒的脸，又望向萧彻消失的方向。
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刚才那惊魂一瞬开始，彻底不同了。
萧彻看她的眼神……变了。
而这，正是她用命赌来的……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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