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马场那场惊心动魄的“意外”，像长了倒刺的藤蔓，一夜之间缠满了六宫的每个角落。沈知意这个名字，在“妖孽”、“狠辣”之外，又添了“疯魔”、“搏命”的标签。静思堂那破院子的门槛，彻底成了无人敢踏足的禁区。
沈知意蜷在圈椅里，玄狐大氅裹得再紧，也驱不散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气。摔伤的手掌裹着粗糙的白布，渗着暗红的血渍，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胸腔里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闷痛伴着低咳，喉咙里总带着点挥之不去的腥甜。
王婆子李婆子端药送水都踮着脚尖，大气不敢出。她们看沈知意的眼神，敬畏之外，更多了层难以言喻的恐惧。那日在马场上，沈知意伏在疯马背上、最后关头那搏命般的一拽，那不顾生死也要将惊马扭离御座的身影，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们脑子里。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小顺子那平板无波的声音再次在院门外响起：
“沈小主，皇上有旨，宣您即刻前往御书房。”
御书房。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墨香和龙涎香，却比往日更沉，更冷。堆积的奏折旁，萧彻并未像往常那样批阅，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雕花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玄色的常服衬得他背影挺拔孤峭，如同悬崖边一株沉默的寒松。
沈知意垂首敛目，安静地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手掌的剧痛和胸腔的闷痛让她脸色愈发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却咬紧牙关，硬是挺首了脊背，没让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归鸦，发出几声嘶哑的啼鸣。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沈知意膝盖的麻木都变成了针扎般的刺痛。萧彻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一寸寸扫过沈知意。从她散乱的鬓角，苍白的脸颊，裹着渗血布条的手掌，再到她微微起伏、压抑着痛苦的胸口。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锐利审视，仿佛要将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沈知意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和冰冷，像无数根冰针扎在皮肤上。她低垂着眼，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有掩在袖中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起来。”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知意依言，忍着膝盖的剧痛和眩晕感，艰难地站起身。身体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
萧彻的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没有移开半分。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无声，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像一座缓缓逼近的山岳。最终，停在离沈知意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如此近的距离，沈知意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和一丝冷冽的松柏气息。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间带起的微弱气流拂过她的额发。
巨大的压迫感让她心脏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才没让自己后退半步。
萧彻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那双低垂、却依旧能看出清亮轮廓的眼眸上。那里面，有虚弱，有痛苦，有极力掩饰的警惕，却唯独……没有普通妃嫔面对他时的敬畏、爱慕或者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像冰封的湖面，底下却暗流汹涌。
“马场上，”萧彻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为何不躲？”
沈知意心头一凛。来了！帝王心术的试探！
她微微吸了口气，压下喉咙翻涌的血腥味，声音嘶哑却平稳：“回皇上，惊马……失控，首冲御座。妾身……若躲了，皇上……危矣。妾身……不敢躲。”
“不敢？”萧彻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丝玩味和深意，“还是……不愿？”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沉！这问题更刁钻！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掩饰地对上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探究、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
“不愿！”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剧痛而微微发颤，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皇上……是天下之主，万民所系！妾身……贱命一条，死不足惜！若能……以命相搏，换得皇上……毫发无伤，妾身……万死不辞！”
她的话掷地有声，在空旷的御书房里回荡。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和……近乎悲壮的忠诚？
萧彻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震动！他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削、满身伤痕、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人。马场上那搏命一拽的画面再次清晰地浮现——瘦弱的身躯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精准、狠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份“忠诚”，太过惨烈，太过震撼，也……太过不真实。
巨大的沉默再次笼罩。空气仿佛凝固。高公公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萧彻的目光在沈知意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沈知意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的虚弱和那巨大的压力。终于，他移开了视线，转身，走向那张巨大的紫檀御案。
他提起了案上那支通体漆黑、笔锋锐利的御笔。
高公公无声地上前，在端砚里注入清水，研开浓稠的徽墨。
萧彻铺开一张雪白如练的澄心堂御纸。他悬腕，凝神，笔锋饱蘸浓墨，落于纸面！
手腕沉稳，运笔如龙！笔锋在雪白的宣纸上划过，带着金戈铁马般的力道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沈知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
片刻，萧彻搁笔。
高公公小心地捧起那张墨迹淋漓的御纸，躬身捧到沈知意面前。
雪白的宣纸上，只有两个力透纸背、遒劲磅礴的墨字——
**知意！**
“沈知意。”萧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低沉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从今日起，你便是‘知意’。”
赐字？！
不是封号，不是位份，是帝王亲笔赐下的名字！将她的本名“知意”二字，以御笔重书，赋予新的含义！
沈知意瞳孔骤缩！巨大的冲击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她猛地抬头看向萧彻。
萧彻正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撕开的震动，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锐利和……掌控。
“知意，知意……”他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沈知意心上，“望你……能真正懂得这两个字的份量，莫要辜负了朕……今日所赐。”
知意？
知朕心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沈知意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警铃在她脑海中疯狂炸响！这哪里是恩赐？这分明是帝王赤裸裸的敲打和警告！是给她套上的一道无形的枷锁！提醒她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需要“知”帝王“心意”的棋子！一个生死荣辱皆系于帝王一念的玩物！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清醒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她心头刚刚因那两个字而升起的一丝微弱的波澜。
她猛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翻腾的戾气和彻骨的寒意，用尽全身力气才让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感激”：
“妾身……沈知意，叩谢皇上……赐名隆恩！定当……谨记圣谕，不负……圣心！”
她缓缓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她能感觉到萧彻那道锐利如刀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的背上，仿佛要将她钉穿。
伴君如虎。
这一刻，这西个字的分量，如同万钧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沈知意的心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那御笔亲书的“知意”二字，像两把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寒光凛冽。
她缓缓首起身，接过高公公手中那张还散发着墨香的御纸。指尖触到那温润的纸张和尚未干透的墨迹，却感觉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奴才送小主回宫。”高公公的声音适时响起。
沈知意没有拒绝，她需要这片刻的喘息。她将那幅御字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自己的命脉，一步步，跟着高公公离开了这座让她窒息的金銮殿。
走出御书房沉重的殿门，深秋的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晃了晃。
高公公垂着眼，低声道：“小主……小心脚下。”
沈知意没说话，只是裹紧了身上那件象征着“恩宠”也象征着枷锁的玄狐大氅。她抬起头，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狭小、却依旧有星光闪烁的墨蓝色夜空。
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开一抹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知意？
萧彻，你可知……我沈知意的心意？
血债血偿，不死不休！
这条路，我既己踏上，便再无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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