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宫那把烧穿黑夜的大火，还有林晚棠那淬了毒的诅咒，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长乐宫重新修缮过，新刷的朱漆鲜亮，被烧毁的后罩房也起了新楼，只是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焦糊味，总得靠清冽的玉兰花香才能勉强压住。
沈知意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像揣了个沉甸甸的小西瓜。腰上那道被福顺钩刀划拉的口子结了深褐色的疤，偶尔天气变化还会隐隐发痒。但她顾不上了。随着月份越来越大，身子越来越沉，走路都费劲，夜里翻个身都得小桃帮忙。张太医隔三差五就来请脉，眉头越皱越紧，说是胎位有点不正，娘娘年纪不算小（重生前当皇后时就生过），又受过惊吓，这头胎怕是得遭罪。
沈知意倒没怎么慌。她摸着高高隆起的肚皮，感受着里面那个小家伙越来越有力的拳打脚踢，心里就踏实。这是她拼了命从血火里抢回来的孩子，是老天爷给她的补偿。遭点罪怕什么？她沈知意什么罪没受过？
她不再管外头的事，协理宫务的担子早撂给了赵婕妤和几个信得过的老尚宫。长乐宫的门依旧关得严实，只留几个心腹伺候。萧彻隔几日会来，也不多待，就坐在她榻边，看着她笨拙地喝补汤，大手覆在她肚子上，感受那活泼的胎动。两人话不多，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够了。他眼里的担忧和小心翼翼的守护，沈知意都懂。
这天入了秋，晌午的日头还挺晒。沈知意刚扶着腰在窗边站了会儿，小桃端着一碟新蒸的桂花糕进来，甜香扑鼻。沈知意刚捻起一块，还没送到嘴边，肚子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毫无预兆地顺着腿根淌了下来！
“哐当！” 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
“娘娘？！” 小桃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碟子差点摔了。
沈知意扶着窗框，脸色瞬间白了，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那感觉……来了！比张太医预估的日子，早了十来天！
“小桃……”她吸了口气，声音还算稳，但带着一丝紧绷，“去……传张太医！还有……稳婆！快！”
长乐宫瞬间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安静的宫殿炸开了锅！小桃尖叫着冲出去，脚步咚咚咚砸在回廊上，声音都劈了叉：“快！快传太医！稳婆！娘娘要生了！娘娘要生了——！”
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乱成一团，有跑去烧热水的，有去拿干净白布和剪刀的，有扶着沈知意往早就备好的产房里挪的。沈知意咬着牙，忍着那一波强过一波的、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撕裂的坠痛，额角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她死死攥着小桃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产房的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慌乱。里面，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弥漫开来。张太医隔着屏风坐镇，几个经验最老道的稳婆围在产床边，声音急促地指挥着：“娘娘！用力！跟着老奴的节奏！吸气——用力——！”
沈知意躺在产床上，汗水像小溪一样淌下来，浸透了鬓发和寝衣。每一次宫缩都像有巨大的石碾在她腰腹间反复碾压，痛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呻吟。她死死咬着唇，嘴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没让自己惨叫出声。前世那碗毒药灌下去，孩子化作血水的剧痛和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在此刻变本加厉地啃噬着她的神经！
不能出事！孩子！孩子不能出事！
她在心里一遍遍嘶吼，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那灭顶的痛楚和深埋的恐惧。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锦褥，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娘娘！再用力！看见头了！快啊！”稳婆的声音带着惊喜的颤抖。
沈知意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脱力。就在这时，产房紧闭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一股带着夜露寒气和龙涎香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萧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从前朝首接赶来的，明黄的龙袍都没换，发髻微乱，额头上带着一层细汗。那张向来冷峻沉着的脸，此刻绷得死紧，深邃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无视了产房里的血腥和稳婆们惊愕的目光，几步就跨到了产床边！
“知意！”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沈知意从未听过的紧绷。
沈知意痛得神志都有些模糊了，听到他的声音，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眼睛。模糊的视线里，是萧彻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又一波汹涌的剧痛打断，只剩下破碎的喘息。
萧彻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看着她被汗水浸透、贴在额角的发丝，看着她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死死咬住下唇的倔强模样，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首接将自己的手臂，塞到了她紧抠着锦褥的手边！
“咬住！”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却异常坚定，“别伤了自己！”
沈知意痛得几乎失去理智，下意识地一口狠狠咬了下去！尖锐的牙齿瞬间刺破了明黄的龙袍，深深嵌入皮肉！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涌入口腔！
萧彻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被咬的不是他的手臂。他另一只手紧紧握住沈知意冰冷颤抖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地在她耳边重复：“别怕！朕在这里！用力！为了孩子！用力！”
那手臂传来的剧痛和温热，那低沉有力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沈知意被痛苦淹没的混沌！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来！
“啊——！！！”
一声凄厉的、耗尽她所有生命力的嘶喊，伴随着稳婆狂喜的呼喊，撕裂了产房凝重的空气！
“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皇子！恭喜娘娘！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啊——！”
紧接着，一声嘹亮得如同破晓号角般的婴儿啼哭，骤然响起！
“哇——！哇——！”
那哭声，充满了勃勃生机，带着初临人世的宣告，瞬间冲散了产房里所有的血腥、汗水和压抑的痛楚！像一道金色的阳光，猛地刺穿了厚重的乌云！
沈知意浑身脱力地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她松开紧咬的牙关，萧彻的手臂上赫然两排深深的、渗着血的牙印。
她顾不上这些，急切地、贪婪地扭过头，看向稳婆怀里那个被简单擦拭过、包裹在明黄襁褓里的小东西。
红通通、皱巴巴的一小团，闭着眼睛，小嘴一张一合，正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响亮的啼哭。小小的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宣告他的到来。
孩子……她的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沈知意！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恐惧、前世今生所有的血泪和挣扎，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
稳婆喜气洋洋地将襁褓抱到萧彻面前：“皇上您看！小皇子多精神！”
萧彻的目光，从沈知意泪流满面的脸上移开，落在那嘤嘤啼哭的小生命身上。那张紧绷冷硬的脸，如同被春风吹化的寒冰，瞬间柔和下来。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动、震撼，还有一种初为人父的、近乎笨拙的珍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谨慎和温柔，用指尖，极其轻缓地触碰了一下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那细腻柔软的触感，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他。
小皇子似乎感觉到了，小小的眉头皱了皱，哭声小了些，小嘴咂巴了一下。
萧彻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一个纯粹而温暖的笑容，如同破云而出的朝阳，照亮了他整张脸。他收回沾了点婴儿泪水和口水的指尖，珍重地握紧。
“好……好……”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目光再次转向榻上虚弱不堪、泪眼朦胧的沈知意。
他俯下身，无视自己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用那只干净的大手，极其温柔地、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擦去沈知意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动作笨拙，却充满了疼惜。
“辛苦你了……知意。”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郑重，“我们的儿子……很好。”
沈知意望着他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喜悦、珍视，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承诺，感受着他指尖的温暖，听着耳边儿子嘹亮的啼哭，心中最后一丝不安和壁垒，彻底消散。
她累极了，却从未如此安心过。她微微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却无比满足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贪婪地投向那个明黄襁褓中的小生命。
萧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那皱巴巴、却充满生命力的小脸，再看看榻上为他拼死诞下麟儿的女人，心中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暖意和责任感填满。他弯下腰，在沈知意汗湿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极其轻柔、却无比郑重的吻。
“好好歇着。”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朕……会护好你们母子。给他……这世上最尊贵的地位，最安稳的守护。”
产房内，血腥气未散，却弥漫开新生和希望的暖意。窗外，秋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洒进来，暖融融地笼罩着这劫后余生、终于迎来圆满的一家三口。那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如同最动听的乐章，宣告着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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