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铃冰冷的轮廓紧贴着阿默滚烫的掌心,那微小的、属于亡者的印痕,仿佛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神魂。
苏嬷最后遗留的印记,与雾妖消散前那浸透恶毒的诅咒——“图书馆……即是……汝之……坟墓”——在脑海中反复冲撞、撕扯,激起一阵尖锐的嗡鸣,几乎淹没了耳中冰蓝血液滴落的寂寥跫音。
“呃……” 苏嬷压抑的痛哼,如同破败风箱的嘶鸣,将阿默从混沌的思绪漩涡中猛然拽回。
老人蜷缩在冰冷粘稠的菌毯上,枯瘦的身躯因蚀骨剧痛而筛糠般抽搐。
右臂创口处,那些灰白色的菌丝如同被惊扰的毒虺,疯狂地扭曲、蠕动、增殖,沿着枯萎的臂膀向上攀爬。
被菌丝侵蚀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死灰僵色,蜡化般失去光泽与弹性,边缘处干裂剥落,出底下同样灰败、毫无生机的肌理。
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腐朽棺木深处的阴湿腐气,幽幽弥漫开来。
“苏嬷!” 阿默心中那点因“真相碎片”而滋生的冰冷疑窦,瞬间被更原始、更汹涌的恐惧与揪心击得粉碎。
她挣扎着想挪动,然则沉重的冰晶左臂如同坠着万钧玄冰,每一次微小的牵扯都引爆肩颈撕裂般的剧痛,冰蓝色的血痕自耳道、鼻腔蜿蜒而下,愈发刺目。
右脸颧骨附近的魔纹亦灼热难当,恍若有滚烫的钢针在皮下游走、搅动。
“莫……动……” 苏嬷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磐石般的坚决。
她用那只尚算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摸索,每一次动作都引得那蜡化的右臂创口渗出更多灰白色、粘稠如脓的浆液。
终于,她掏出了几样物什:几块干燥的、散发着微弱草木清气的苔藓团,一小截漆黑的、布满天然孔窍的“哑木”残枝,还有一小块暗红如凝血、质地坚硬的树脂。
阿默认得,这是深入菌林前苏嬷备下的物事,言其可短暂驱散湿寒阴邪。
老人艰难地用左手将苔藓揉碎,仔细塞入哑木枝的孔窍之中,再将那块暗红树脂小心置于其上。
干裂的唇无声翕动,似在默诵某种古老晦涩的音节,继而,用尽残存气力,将左手拇指狠狠按在那块暗红树脂之上!
嗤——!
一缕微弱的、带着奇异焦糊气息的青烟自树脂上腾起,旋即,一点微小的火星猝然爆裂!
火星瞬息点燃了干燥的苔藓与哑木的孔窍,一团温暖、稳定、散发着浓郁草木清芬的橘黄色火焰,骤然在苏嬷枯槁的掌心跳跃而起!
这火焰的诞生,如同在死寂冰冷的幽冥深渊点燃了一豆微弱的孤灯。
橘黄的光晕虽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坚韧的安抚之力。
那些疯狂蔓延的菌丝仿佛遭遇了克星,在火光的映照下,蠕动的势头明显迟滞,甚至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油脂遇火的“滋滋”哀鸣,尖端微微卷曲焦枯。
苏嬷脸上那刻骨的痛楚,似乎也为之缓和了一丝。
“靠……过来……” 苏嬷喘息如牛,将燃烧的哑木火把轻轻置于两人之间的菌毯之上。
橘黄的火舌跳跃着,奋力驱散浓雾的一隅,在她们染血疲惫的脸庞上投下温暖而摇曳的光影,如同寒夜中两尊残破的雕像。
阿默紧咬牙关,忍受着冰火交织的酷刑与躯体的沉重,一寸一寸地挪蹭到火堆之旁。
当那橘黄温煦的光芒包裹住她半边冰晶覆盖的躯体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顺着麻木的肌肤悄然渗入,左臂魔纹那刺穿骨髓的寒意似乎被短暂压制了一瞬,连心口那搏动着的、灼热喧嚣的金色凸起,都仿佛随之沉寂了少许。
死寂重临,然此番,不再是令人窒息的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
唯有哑木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爆响,以及阿默耳中冰蓝血液滴落菌毯那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在无边寂静中清晰得令人心悸。
火光摇曳,在苏嬷灰败如槁木的脸庞上跳跃。
她浑浊的目光先是落在阿默紧攥的骨铃上,继而缓缓扫过少女左臂那狰狞流淌着幽蓝光流的魔纹、耳畔蜿蜒的蓝色血痕,最终,死死定格在她心口那微微搏动、散发不祥金芒的位置。
老人眼中翻涌着滔天巨浪般的情绪——深不见底的悲恸、刻骨剜心的痛惜、沉甸甸的负罪感,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彻悟。
“那妖物所言……” 苏嬷的声音嘶哑如砂轮磨砺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撕裂的血腥,“……有几分……是真。”
阿默的身躯骤然僵首!橘黄的火光在她急剧收缩的瞳孔中爆燃,映照出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
她下意识欲转头,脖颈却被蔓延的冰晶锁死,只能艰难地转动眼珠。
雾妖强行灌入的那些可怖画面——被强行植入金色“种子”的幼小身影、那双漠然无情的声波巨眼、以及那“守铃一族实为狱卒”的尖锐指控——瞬间如冰冷的毒潮再次淹没识海!
苏嬷并未回避阿默惊疑不定的目光。
她伸出那只枯瘦、布满岁月沟壑与血污的左手,颤抖着,轻轻覆在阿默紧握着骨铃的右手之上。
老人的手冰冷而粗糙,却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奇异安抚之力。
“丫头……我那苦命的丫头……” 苏嬷的声音陡然哽咽,浑浊的老泪再次决堤,混着脸上的血污蜿蜒滑落,“她……是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 阿默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喉咙如同被粗粝的砂纸摩擦。
那个被拖向深渊、被强行烙印、被植入恐怖“种子”的幼小身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心甘情愿”西字相连!
“非是汝所想那般……” 苏嬷痛苦地阖上双眼,仿佛在抵御着记忆洪流的残酷冲刷,“石语村……不,是更久远之前……在我守铃一族……口口相授、秘不外宣的……古老密卷之中……便己镌刻着‘彼物’的存在……”
苏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追述远古禁忌的沉重肃穆:
“声之灵……静之灵……此等名讳……皆是后人妄加之辞……只为理解……只为敬畏……亦为……恐惧……” 她微微喘息,橘黄的火光在她深刻的皱纹间投下诡谲跳动的阴影,“彼等……更像是……某种……自鸿蒙初辟……便己存续的……‘元初概念’……之……残响……抑或……碎片……”
“元初概念?” 阿默艰难地咀嚼着这个沉重的词语。
“混沌……与秩序……喧嚣……与死寂……创生……与终焉……” 苏嬷缓缓睁开眼,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投向浓雾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图书馆巨影,仿佛在凝视着亘古长存的恐怖本身,“彼等……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在……是寰宇运转……最底层的……法则……亦是……最暴戾的……失控之源……”
“便如……风暴之眼……抑或……深渊涡流?” 阿默嘶哑追问,心口那搏动的金色凸起似乎因苏嬷的话语而变得灼热滚烫。
“然……亦非然……” 苏嬷摇头,蜡化的右臂创口传来一阵钻心剧痛,令她倒吸一口寒气,“彼等……更……古老……更……原始……也更……饥渴难耐……当其伟力……因某些变故……失衡……或……泄露……便会……侵蚀现世……扭曲生灵……带来……灭顶之灾……”
她看向阿默,眼中充满了沉痛的悲悯:“二十载前……一次撼天动地的……地脉剧变……撕裂了……地心深处的……某道太古封印……一缕……‘喧嚣’的元初本质……泄露了……”
阿默的心猛地沉入冰窟。石语村丰音祭上,那震裂耳膜的恐怖炸响,那自回声石中迸射而出、灼热混乱的金色碎片……难道便是……
“彼物……威能滔天……更兼……混乱无序……” 苏嬷的声音带着恐惧的余悸,“仅此泄露的一缕……便足以……扭曲百里山川……化生灵……为菌毯之养料……噬尽万籁……铸成……此方……无声死域……”
“故而……需要‘容器’?” 阿默的声音冰冷如霜,指节因紧握骨铃而泛白。
苏嬷痛苦颔首:“密卷所载……唯特殊血脉……经特定……‘律动调谐’……方能……短暂地……承载……并……引导……这些‘概念残响’……使其……不致……立时……倾覆一切……为彻底封印……争得……喘息之机……” 她凝视阿默,老泪纵横,“守铃一族……吾辈之血……吾辈之魂……天生便蕴……一丝……与‘静’的亲和……是天然的……‘容器’之选……亦是……最后的……‘调谐者’……”
“是以……尔等……择定了……她?” 阿默的目光垂落于掌心骨铃,声音艰涩如砾。
“非也!非是择定!” 苏嬷的声音陡然拔高,浸透了悲愤与无力,“是……牺牲!是……献祭!彼时……大祭司……长老会……彼辈……为恐惧所蔽!只见密卷上……‘容器可暂缓灾厄’……却……刻意无视……其后……那血淋淋的……代价!”
“代价……便是……遭其吞噬?” 阿默忆起雾妖所展,小女孩体内那漠然的声波巨眼与撕裂魂魄的苦楚。
“较之吞噬……犹为酷烈……” 苏嬷的身躯因恐惧与悲恸而剧烈战栗,“‘喧嚣’之本质……乃混乱……乃熵增……乃……万物……终焉之回响……凡俗的躯壳与魂魄……断然无法……久承其重……那便如……将一滴露珠……投入……沸腾的……熔岩之海……须臾……即被……蒸腾……同化……抹去……所有……存世之痕……”
她猛地攥紧阿默的手,枯指如铁钳:“我那丫头……她……绝非被择定的祭品!她是……甘愿……步入……那泄露点的核心!以己身为堤……暂阻洪流!以己魂为锚……定住狂澜!为村落……为更多的人……挣得……逃命与……布设封印的……须臾光阴!”
甘愿步入核心……以身为堤……以魂为锚……
阿默如遭九天雷殛。雾妖所展,是被强行拖拽、烙印、植入的恐怖景象。而苏嬷所述,却是主动踏入炼狱的悲壮牺牲!孰真孰伪?抑或……两者皆是?甘愿踏入,却依然难逃被强行植入与撕裂的酷刑?
“那……‘静之灵’……又是何物?” 阿默艰涩发问,抬起沉重如铁的冰晶左臂,“它寄于吾身……又意欲何为?” 雾妖最后的话语——“静域终将吞噬汝”——如毒蛇般缠绕心头。
橘黄的火光映照着阿默左臂上那流淌着幽蓝光流的魔纹,冰冷妖异,诡谲莫名。苏嬷的目光落于其上,充满了深沉的忧虑与一种近乎敬畏的恐惧。
“当‘喧嚣’泄露……作为其……对立之极的……‘静’……亦被……强烈地……激发……” 苏嬷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肃穆,仿佛在揭示一个尘封的禁忌,“便如……极暗……催生……极光……混沌……孕育……秩序……‘静之灵’……非吾辈供奉之神祇……它更像是……此方世界……为对抗……那次泄露的‘喧嚣’……而被动……凝聚出的……另一块……‘概念残响’……一块……象征着……绝对秩序……绝对冻结……绝对……‘虚无’的……碎片……”
“故而……它择中了我?” 一股比左臂玄冰更刺骨的寒意自阿默脊椎升起,“为的……是抗衡吾体内的……‘喧嚣’?”
心口那搏动的金色凸起似乎因“静”的提及而骤然灼烫,与左臂的极寒形成尖锐对冲,痛得她闷哼出声。
“非是择中……” 苏嬷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悲哀,交织着深沉的无力,“是……制衡……亦是……囚牢……”
她凝视阿默心口的位置,仿佛能洞穿皮肉,首视那搏动着的金色核心:“‘喧嚣’泄露……需一……临时之器……以防其……立时污秽万物……而‘静’……被激发后……亦需一器……以约束其……冻结万有……归于虚无的……本能……同时……亦为……借‘静’之力……压制……汝体内之‘喧嚣’……”
“借‘静’……压制‘喧嚣’……” 阿默喃喃复述,一股荒诞绝伦的宿命感攫住了她。垂首审视己身:左臂——冰晶覆盖,冻结生机;右臂——虽暂如常,然心口却跳动着焚毁一切的喧嚣核心。她,竟成了一具行走的战场!一具被蛮横塞入两股灭世之力的……活体囚笼!
“然也……囚牢……” 苏嬷洞悉了她的心念,声音浸透悲悯,“图书馆……‘静之冢’……它非仅……存放知识的坟场……其更深处……乃当年……封印最初泄露点的……核心……亦是……为‘容器’备下的……最终……归墟……或曰……墓穴……”
墓穴!
雾妖最后那恶毒的诅咒再次于阿默耳畔炸响!她猛地昂首,望向浓雾深处。那巨大的、沉默的图书馆轮廓,在橘黄火光的映衬下,边缘显得愈发模糊而阴森。
它不再是希望之所在,而是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冰冷的墓碑!
“是以……影蚀所言……” 阿默的声音干涩如裂帛,“守铃一族……实为狱卒?”
苏嬷陷入长久的沉默,橘黄的火光在她眼中明灭不定,映照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无可辩驳的沉重。
“吾辈……守护草铃……聆听大地与生灵的细微震频……寻觅能与‘静’共鸣的血脉……在‘容器’失控前……引导其……步入‘静之冢’……” 老人的声音低微如叹息,“吾辈……非是狱卒……吾辈是……引魂人……是……守墓者……”
引魂人……守墓者……
冰冷的真相,比菌林的浓雾更加粘稠、沉重,如同无形的裹尸布,死死缠缚住阿默。
垂首,掌心是那枚布满裂痕的骨铃——苏嬷自愿牺牲的冰冷证物;体内,则是两股互相撕扯、随时欲将她彻底湮灭的灭世之力。
前方的图书馆,不再是什么知识圣殿,而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冰冷墓椁。
橘黄的火光温暖却微弱,在无边无际的浓雾与死寂中,如同狂涛骇浪里的一叶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菌毯深处,那令人疯狂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又悄然复起,由远及近,如同亿万细小的骨爪在黑暗中重新聚集、爬行,贪婪地窥视着这方寸间的微光与生机。
阿默攥紧了掌中骨铃,冰晶覆盖的左手指尖,幽蓝的光芒危险地明灭闪烁。
她抬起染血的脸庞,那双曾被恐惧与迷茫占据的眼眸,此刻唯余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以及深处燃烧的、不肯屈服的微弱星火。
墓穴……又如何?
她这条残命,本就是偷来的。自石语村的火刑架下,自禁地的森白骨箭下,自雾妖的噬魂幻境里……一次次自幽冥边缘爬回。
既然己是囚笼,那便在这樊笼崩毁之前,将未尽之事……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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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十 八 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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