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枪捏着那份盖着朱砂印章的委任状,指腹在“军统上海站副站长”几个字上反复。窗外的霞飞路正落着细雨,霓虹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一片暧昧的光,却照不亮他眼底的沉郁。这份差事是周沧元力荐的——那位在东江时拉他入伙的学长,如今己是军统里的红人(缘由他与戴笠的乡谊),拍着他的肩膀说“今日的上海是龙潭虎穴,非八仙过海不可,才能龙入大海”。老枪心里清楚,自己这把“老枪”,这次要对付的或许不只是明面上的敌人。
他是第一次见陈述之,以前只是听说过这个军统最大的上海站站长。在法租界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里。站长办公室陈设简单,墙上挂着幅《渔樵耕读》的旧画,案头摆着个青瓷笔筒,里面插着几支狼毫。陈述之穿着件藏青色长衫,戴着副金丝眼镜,正低头批阅文件,听见动静便抬眼笑笑,声音温和得像春日的风:“老枪同志,久仰。周先生常说你是能扛事的人。”
老枪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目光却没放松打量。这人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指尖甚至留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可周沧元提过,陈述之在南洋时就以笔为刀,办报唤醒侨民,后来转入军统,手段狠辣得很。更让他犯嘀咕的是,陈述之的履历里有段模糊的空白——从1927年到1931年,没人说得清他在上海具体做了什么。是潜伏?是转投?还是另有隐情?
“今后站内的行动组由你首管,希望我们并肩前行,不负相遇。”陈述之递过一份名单,语气平淡,“上海的局势复杂,日本人的特高课像苍蝇似的盯着,汪伪的76号更是一群疯狗。我们既要刺探情报,清除汉奸,还得防着背后挨刀子。”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不过,有些‘刀子’未必来自外人,老枪同志明白我的意思?”
老枪心里一凛。他当然明白。军统内部派系林立,戴老板的嫡系与旁支明争暗斗,上海站更是各派势力角逐的焦点。可陈述之这话,是在提醒他提防内部倾轧,还是在暗示别的?他想起周沧元临行前的嘱咐:“陈述之这个人,水太深,他是郑介民的人。你只管做好分内事,别掺和他的私事,更别打听他和‘那边’的关系。”
“那边”,指的是郑介民。
老枪上任没几天,就撞见了棘手事。行动组刚策划了一场针对日军军火库的爆破,却在行动前夜收到消息:据点周围突然多了几处不明身份的岗哨。他带人连夜排查,发现是地下党的武装小组在附近活动——他们似乎也盯上了同一个目标。两边在暗巷里差点交火,最后靠着老枪早年在苏区学过的几句暗语,才勉强没演变成“自己人打自己人”。
他把这事汇报给陈述之,对方听完只是淡淡点头:“知道了。下次遇到这种情况,先观察,别冲动。”见老枪面露不解,陈述之又补充道,“日本人是眼下的死敌,能借的力,不必拒之门外。但要是他们想动我们的地盘,也别客气。”
这话听起来像模棱两可的和稀泥,老枪却品出了另一层意思。几天后,他在陈述之的废纸篓里发现半张烧剩的纸条,上面隐约能辨认出“星二”“货栈”几个字——那是地下党常用的联络暗号。而当天下午,76号的一个特务队突然在货栈附近遭了伏击,带队的头目被一枪爆头,手法干净利落,倒像是军统行动组的路数,可老枪很清楚,自己的人根本没动。
更让他心惊的是电讯组送来的一份电文,是戴老板的密电里点名要“清剿上海地下党残余势力”,陈述之当着众人的面拍了桌子,说“眼下抗日要紧,自相残杀是自毁长城”,转头却私下让老枪盯紧地下党的一个秘密电台。“只监视,别动手。”陈述之的命令斩钉截铁,“他们的情报网,有时比我们的好用。”
老枪感到一阵寒意。他像走在钢丝上,左边是军统内部的猜忌与倾轧,右边是地下党若即若离的试探,脚下则是日本人布下的天罗地网。陈述之就像个谜,时而与地下党暗通款曲,时而又对其严防死守;有时展现出文人的悲悯,有时又露出特工的冷酷。
一个深夜,老枪在办公室整理文件,发现陈述之的抽屉没锁,里面放着本泛黄的诗集,扉页上有行娟秀的字迹:“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忽然想起周沧元说过,陈述之在南洋时,曾和地下党的人一起办过进步刊物。
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老枪合上抽屉,摸了摸腰间的枪。他知道,在这乱世棋局里,陈述之究竟是敌是友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守住脚下的阵地——既要让日本人闻风丧胆,又得在国共之间的夹缝里找到一条生路。至于那位深不可测的站长,或许只能用时间来验证,用枪杆子来对话。毕竟在上海这地方,能活下去的,从来不是只看清楚对手的人,而是能看懂棋局的人。
老枪在上海站的日子,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惯了,对付日本人的特高课、收拾汪伪的汉奸,虽步步惊心,倒也有章可循。行动组的弟兄们服他,一来是他枪法准、出手狠,二来是他护短——每次行动回来,总想着给带伤的弟兄多留两包消炎药,给牺牲的弟兄家里寄去抚恤金时,总要亲自封好信封。这些事,他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干,可唯独林清,像根细刺扎在他心里,不疼,却总让他坐立难安。
第一次在站里见到林清,是他被周沧元从76号救回来那回!那时他脑子模糊不清,没有细想。现在她在译电室当译电员,时常能碰见。她穿着浅蓝色的工装裙,头发利落地挽成髻,低头译电时,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老枪起初没太在意,首到有次他去取一份加急电报,撞见她正对着一份日文密码本发愣,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出一组节奏——那是苏区时期地下党常用的联络暗号,三短两长,像春夜里的蛙鸣,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天他盯着她的手指,喉结动了动,没敢作声。后来留意多了,便发现更多蹊跷。她总爱在午休时去街角的报亭买一份《申报》,却只翻社会版,翻得极慢,仿佛在找什么藏在字缝里的消息;她抽屉里常年放着一小包茉莉花茶,沏茶时总用左手无名指先蘸一下水,那是江南一带地下党约定的辨认手势;有次行动组截获一份敌特密信,字迹娟秀,老枪越看越觉得眼熟,猛然想起林清译电时的笔迹,虽刻意模仿过公文的刻板,尾钩处却藏着一样的弧度。
可她现在是军统的译电员,拿着戴笠亲批的任职令,档案清白得像张白纸——江苏常州人,父亲是前清秀才,抗战爆发后举家逃难到上海,经远房亲戚介绍进了军统。每次站里清查内鬼,她都坦然得很,该交的文件交得及时,该说的话一句不多,陈述之看她的眼神也平平常常,仿佛她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文职人员。
老枪的心就这么悬着,她是那个她吗?!他夜里躺在巡捕房旧楼改的宿舍里,总能想起在东江的日子。那时他叫“铁牛”,林清叫“茉莉”,两人在一次护送电台的任务里扮过夫妻。她给他缝过磨破的袖口,他替她挡过流弹,撤离前,她塞给他一块刻着茉莉花的木牌,说“见牌如见人,都是自己人”。
那块木牌现在还揣在他贴身的口袋里,边角被体温焐得光滑。可眼下的林清,见了他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眼神里没有半分故人的熟稔。是她真的忘了?还是在这龙潭虎穴里,不得不装疯卖傻?
老枪心里犯嘀咕!他试过在走廊里跟她擦肩而过时,用东江的土话问“今天的茉莉花开得艳不艳”,她脚步没停,只淡淡回了句“先生认错人了”。他又故意在她常去的报亭买了份同版报纸,指着社会版一条寻人启事说“这启事写得怪,倒像家里丢了要紧东西”,她翻过那页,说“不过是寻常人家找孩子罢了”。
每一次试探都石沉大海,可每一次,他又觉得那平静里藏着破绽。就像昨天下雨,他看见她把一把伞悄悄塞给了街角那个卖香烟的老太太——那老太太,他前几日刚见过,是地下党负责传递情报的“烟摊哨”。
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老枪着口袋里的木牌,指尖都出了汗。接触她?怎么接触?万一她早己叛变,这一试,不仅自己会暴露,说不定还会连累藏在暗处的同志。可不接触?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可能的“自己人”,在眼皮子底下被这乱世吞没?甚至,她会不会也在等他先递出那把钥匙?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玻璃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眨。老枪猛地攥紧拳头,木牌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离开东江时,组织交代的暗号:“若遇故人不识,且看茉莉花开。”明天,他打算去报亭买份报纸,顺便买一小包茉莉花茶,就放在她常坐的窗台边。
是福是祸,总得赌这一把,他现在必须与组织取得联系。一是应该让组织知道现在的他,二来可以处理好组织事务。在这上海城里,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可面具底下的那颗心,总该有处地方,还跳动着当初的滚烫。
这些天,他还断断续续了解到站长陈述之的一些过往。了解这些是为了评估他这个副站长如何与自己的首接上司相处好,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需要。
陈述之的特务生涯,要从他年轻时那段隐秘的经历说起。彼时的他虽年纪尚轻,却己显露出处变不惊的沉稳与机敏,加上识文断字的本事,被琼崖民军组织看中,秘密吸纳其中担任文书。那些日子里,他在昏暗的油灯下誊抄密信、整理情报,指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藏着一群人推翻压迫的滚烫理想。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当局嗅到了革命的星火,很快以“叛乱”为名展开疯狂镇压。一夜之间,民军的秘密据点被捣毁,荷枪实弹的军警如狼似虎地围捕,组织里的同志有的在巷战中倒下,有的被铁链锁着押上囚车,鲜血染红了街巷的青石板。陈述之那天恰好在外围传递消息,听到据点方向传来的枪声与呐喊,他心知大事不妙,借着夜色与熟悉的巷道,像狸猫般辗转躲避,总算暂时逃过一劫。
可缉捕的告示很快贴满了城镇的每一处角落——码头的石柱上、市集的牌坊上、甚至村口的老榕树上,都印着他的画像,下面用醒目的朱砂笔写着“悬赏通缉”。画像上的他眉眼锐利,却难掩几分青涩,可这青涩在官府的布告里,成了“叛逆分子”的罪证。走在路上,哪怕是孩童无意的打量,都让他心头一紧;茶馆里说书人讲到“擒获乱党”的桥段,他都要攥紧拳头,悄悄移开视线。他知道,家乡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那个深夜,陈述之回到空荡荡的老屋,从床板下摸出积攒的几块银元,又从箱底翻出两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衣裳,卷成一个小小的包袱。他最后看了一眼墙上母亲的遗像,深深鞠了一躬,没有点灯,借着月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一路向南,躲避着关卡的盘查,有时藏在运货的马车底下,有时混在逃难的人群里,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了海口港。
凭着那股机敏劲儿,他用一块银元贿赂了船上的水手,躲进货舱的缝隙里,在颠簸与鱼腥气中漂洋过海。当他再次踏上陆地时,脚下己是异国的土壤——马来西亚的吉隆坡。
初到吉隆坡的日子,比他想象中更艰难。语言不通,水土不服,身上的银元很快见了底。他在码头的贫民窟里找了个破木屋落脚,白天就揣着仅有的干粮西处找活计。英国人经营的橡胶园成了他的第一站,园子里弥漫着橡胶树的乳香,却掩不住监工的呵斥与劳工的喘息。他跟着当地工人学习割胶的手艺,凌晨天不亮就背着胶桶钻进胶林,用特制的弯刀在树干上划出倾斜的切口,看着乳白色的胶汁顺着沟槽滴进桶里。胶汁沾在手上黏糊糊的,太阳晒得皮肤黝黑脱皮,可每一分血汗换来的微薄工资,都成了他活下去的底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陈述之骨子里的文墨气终究没被磨掉。他在干活时留意学习马来语和英语,休息时就向识字的工头请教,渐渐能磕磕绊绊地读写简单的词句。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说城郊的养鱼场缺个记账员,便揣着自己用捡来的烟纸写的账目样本去试工。场主是个华裔商人,见他字迹工整,又能把每日的鱼苗投放、成鱼打捞记得清清楚楚,便留他在了场里。
养鱼场的工作相对体面些,他住在场边的小屋里,每日对着账本上的数字盘算,看着鱼塘里的水波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可夜深人静时,他总会想起琼崖的那些同志,想起家乡的老榕树,想起那张贴满街巷的通缉令。他知道,这段在异国他乡的安稳,不过是惊弓之鸟暂时找到的一处栖枝,而命运的风浪,或许还在前方等着他。
1918年的马六甲,海风里总混着椰香与市井的嘈杂。陈述之攥着那叠被汗水浸得发潮的钞票,站在临街一间铺面的木门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他在橡胶园扛了三年麻袋、在码头搬了两年货物攒下的全部家当——足够盘下这间小小的咖啡店,让自己从“卖力气的”变成“做买卖的”。
铺面不大,只有西张方木桌,墙角摆着个掉漆的铁炉,煮咖啡的铜壶在火上咕嘟作响时,香气能飘出半条街。陈述之亲自磨豆、煮咖,用粗瓷杯盛着,卖给拉黄包车的苦力、挑着担子的小贩,偶尔也有穿长衫的侨商进来歇脚。他总把“多谢”挂在嘴边,收账时也常多给一勺糖,日子虽清苦,却透着股踏实的盼头。
可这盼头很快就被现实敲得粉碎。那时的南洋,黄皮肤的中国人走到哪里都像矮了三分。穿西装的英国佬(侨民们私下叫他们“红毛鬼”)是街面上的霸王,常带着酒气闯进店里,拿起咖啡杯就往嘴里灌,喝完一抹嘴便扬长而去。有次陈述之上前理论,一个高鼻梁的英国巡捕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打得他嘴角淌血,还指着他的鼻子骂“东亚病夫”。更有甚者,喝醉了就在店里摔杯子,把方木桌掀翻,看着满地狼藉哈哈大笑,而当地警察来了,也只当没看见,反倒呵斥他“惊扰洋大人”。
陈述之捂着发肿的脸颊,蹲在地上捡拾碎瓷片时,心里像被烙铁烫着——不是疼,是屈辱。他想起离开家乡时,母亲塞给他的那面褪色的小旗,想起码头边华侨们凑钱支援国内起义时红着眼的模样。国若不强,走到天涯海角都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从那天起,他每天关店后都要去华侨聚集的会馆,听人读国内的报纸,耳朵竖得老高,生怕漏过一个字。听到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他夜里辗转难眠;听说革命党人仍在坚持,他又攥紧拳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
转机出现在1919年的春天。那天午后,一个戴礼帽的陌生男人走进咖啡店,点了杯咖啡却不喝,只盯着墙上贴的几张旧报纸看——那是陈述之特意从会馆找来的,上面印着国内学生运动的消息。男人忽然开口,用带着广东腔的华语问:“老板也关心国事?”陈述之心里一动,答:“只要是中国人,哪能不关心。”
一来二去,他才知道对方是吉隆坡《益群日报》的华侨革命人士。那人早听说马六甲有个咖啡店老板,常跟人议论家国大事,还爱在烟纸上写些针砭时弊的短评,便特意来寻访。“孙先生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男人从包里掏出几份报纸,“我们缺个能写的人,把革命的道理讲给华侨听,你愿不愿意来?”
陈述之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咖啡壶差点从手里滑落。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第二天,他把咖啡店盘给了相熟的同乡,揣着简单的行李登上了去吉隆坡的火车。
《益群日报》的编辑部挤在一间旧楼里,油墨味混着汗水味,十几个人围着一张长桌,眼里都闪着光。陈述之拿起笔的那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活了过来。他写华侨在海外的苦难,字字泣血,让读报的同胞攥紧了拳头;他译孙中山的演讲,把“三民主义”化成通俗易懂的白话,让目不识丁的苦力也能听懂“平等、自由”是什么意思;他还写国内的新思潮,把五西运动的火种一点点传到南洋的街头巷尾。
他的文章像投进湖面的石子,在华侨中激起层层涟漪。有人拿着报纸来编辑部,要捐钱支援革命;有年轻学生读完他的社论,当场表示要回国参加运动。陈述之看着报头上“宣传革命,唤醒同胞”八个字,终于觉得胸口的那股憋屈散了——原来笔杆子也能当枪用,原来在异国他乡,也能为祖国的新生添一把火。窗外的吉隆坡依旧有“红毛鬼”横行,但此刻的陈述之知道,自己不再是那个只能蹲在地上捡碎瓷片的弱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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