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陈旧棉絮的霉味，像无数根细针，持续不断地刺痛着林烨的鼻腔和太阳穴。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后脑勺那团凝固的、沉重的钝痛，仿佛有人用生锈的凿子在他颅骨深处缓慢而坚定地敲击。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泥沼底部，每一次挣扎着上浮，都被剧烈的疼痛和眩晕无情地拖拽回去。
“……颅骨无骨折……脑震荡后遗症……颅内可能有轻微淤血……需要静养观察……”
“……病人醒了！林烨？林烨！能听到我说话吗？”
“……家属？通知家属了吗？……”
“……派出所的同志在外面等着……工商局那边也催了几次……”
破碎的对话片段，像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传进来，模糊不清，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林烨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一盏蒙着灰尘的白炽灯发出刺眼的光晕。一张戴着白色护士帽、写满关切的脸庞在光影里晃动。
“水……”他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嘶哑的气音。
温热的搪瓷缸口抵在干裂的嘴唇上，温开水带着一丝微甜流入喉咙，稍稍缓解了火烧火燎的痛楚。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却像激活了全身的痛觉神经，后脑的钝痛瞬间变得尖锐无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呕——！”他猛地侧头，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点酸水。护士连忙放下杯子，扶住他，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额头瞬间渗出的冷汗。
“莫急，莫急！刚醒，脑壳痛得厉害是正常的，莫乱动！”护士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安慰道，动作麻利地帮他擦拭额角渗出的虚汗。
视野渐渐清晰。他躺在一间狭小的观察室里，墙壁斑驳泛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被褥混合的沉闷气味。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稍微动一下，那沉重的痛感就提醒着他昏迷前那惨烈的一幕——冰冷的墙角，棱角锋利的青砖，温热的血液……
“我……在哪？”林烨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滨海市人民医院，急诊观察室。”护士回答，“你昏迷三天了。昨天才从抢救室转出来。你运气好，没伤到要害，就是脑震荡有点重。医生说要好好静养，千万不能再碰着磕着了。”
三天！林烨的心猛地一沉！三天！青璃怎么样了？！
“谁……送我来的？”他急切地问，试图撑起身体，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又让他重重跌回硬板床上，眼前金星乱冒。
“哎哟！叫你不要动！”护士赶紧按住他，“是街道办的王主任和工商局的同志送你来的。流了好多血，吓死人咯！派出所的同志也在外面守过一阵。”
王大奎？工商局？派出所？林烨的心沉入谷底。完了，他们果然把他当成罪犯控制了！他挣扎着看向窗外，天色阴沉，像是傍晚。观察室门口，隐约能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背影——是派出所的人！
“护士同志……有没有……我的东西？”林烨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声音微弱，“一个……旧报纸包的小本子？还有……一封电报？”他死死盯着护士的眼睛，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护士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随即摇摇头：“没看到什么小本子。你送来的时候，身上就这套衣服，脏兮兮的都是血，口袋也空了。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什么，压低声音，“你送来的时候，衣服口袋里好像真有一张纸，被血糊了大半，皱巴巴的。工商局那个戴眼镜的同志当时就收走了，说是重要证据。”
证据！林烨的心彻底凉了！那封青璃发来的求救电报！唯一的物证，竟然被工商局当成了他“卷款潜逃”的证据收走了！账本下落不明，电报被没收，青璃生死未卜……他现在是百口莫辩，身陷囹圄！
巨大的绝望和愤怒如同冰火交织，在他胸腔里翻腾，却又被沉重的伤躯死死压制，只能化作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蔓延到西肢百骸。
“林烨同志醒了？”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一个穿着藏蓝色工商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年轻干部。正是之前在服务点带走他的工商局干部之一。门口那个派出所的制服身影也往里看了一眼。
金丝眼镜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烨缠满纱布的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审视，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感觉怎么样？能回答问题吗？”
林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恶心和剧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平静：“问吧。”
“姓名？” “林烨。” “年龄？” “十九。” “工作单位？” “东风街道临江路便民服务点负责人。” “林烨同志，”金丝眼镜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根据我们初步调查和掌握的物证，你涉嫌利用职务之便，挪用服务点公款十五元（其中十元为外汇券），性质恶劣！现在，你有权进行陈述和申辩，但必须如实回答！听清楚了吗？”
挪用公款！十五元！外汇券！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烨心上。他们果然把这顶大帽子扣实了！
“我没有挪用公款。”林烨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字字清晰，“那十五块钱，是我个人借来的，与服务点资金无关。汇款是寄给在鹏南工作的青璃，用于她生病住院的医疗费。我有电报为证。”
“电报？”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带着手套）地拿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张被血污和汗水浸染得模糊不堪、皱成一团的纸片，勉强能看出“青璃”、“住院”、“鹏南三院”几个字迹。“你说的是这个？”
林烨的心猛地揪紧！就是它！青璃的求救信！
“对！这就是证明！青璃在鹏南三院住院！需要钱救命！”林烨急切道。
“证明？”金丝眼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一张来历不明、字迹模糊的破纸？谁知道是不是你为了掩盖罪行，自己伪造的？或者，干脆就是你和那个青璃合谋演的一出戏？钱汇到了鹏南，青璃人却失踪了！没去招待所取钱，医院也查无此人！这你怎么解释？！”
“查无此人？！”林烨如遭雷击，浑身冰冷！青璃失踪了？！鹏南三院查不到她？！这怎么可能？！电报是真实的！他亲眼所见！
“不可能！电报是真的！青璃一定在医院！梦幻的虚幻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林烨挣扎着想坐起来，剧烈的眩晕再次袭来，眼前发黑，后面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行了！林烨！”金丝眼镜不耐烦地打断他，“收起你的表演！你的问题很严重！现在，请你交代清楚：这十五块钱，你是从哪里‘借’来的？谁借给你的？借据呢？还有，服务点的账目混乱不清，大量资金去向不明！除了这十五块，还有多少钱被你挪用了？都用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给了那个青璃？！”
一连串的逼问，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林烨本就剧痛的头颅上。粮票换汇的深渊就在脚下，他只要稍有不慎，就会彻底粉身碎骨！他不能承认！绝不能！
“钱……是我找亲戚借的……没有借据……”林烨的声音更加虚弱，带着重伤者的疲惫，“服务点的账……刚起步，还没理清……钱……都用来进货了……”他只能含糊其辞，拖延时间。
“哼！亲戚？哪个亲戚？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金丝眼镜步步紧逼，“进货？进的什么货？进货单据呢？卖货的钱呢？林烨！我警告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要抱有幻想！你的问题，铁证如山！那个青璃，就是你的同伙！现在她跑了，所有责任就得你一个人扛！”
同伙？责任？ 林烨闭上眼，不再说话。剧烈的头痛和巨大的压力让他精神濒临崩溃。他知道，再多的辩解此刻都是徒劳。沉默，是他唯一的武器。
金丝眼镜见林烨闭口不言，脸色更加阴沉。他示意旁边的年轻干部：“记录：嫌疑人林烨，对挪用公款十五元及外汇券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指承认钱是他‘借’的），但对资金来源、服务点其他资金去向及同伙青璃下落拒绝交代，态度恶劣！建议移送公安机关进一步侦办！”
“是！”年轻干部飞快地记录着。
金丝眼镜收起那张染血的电报“证据”，冷冷地看了林烨一眼：“你好自为之！”说完，带着手下转身离开了观察室。门口那个派出所的身影似乎往里又看了一眼，眼神复杂。
观察室里恢复了死寂。林烨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脑的剧痛持续不断地折磨着他的神经，而比这更痛的，是心底那巨大的恐惧和对青璃命运的担忧。青璃，你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护士端着药盘进来，默默地给他换药，动作轻柔了许多。看着林烨惨白如纸、缠满纱布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她犹豫了一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工商的，问过我……你昏迷时，有没有人来看过你，或者……给过你什么东西……”
林烨紧闭的眼皮猛地一颤！他依旧没有睁眼，但放在被子下的手，却死死攥紧了床单。 有人在打听！是谁？目的是什么？账本？！
傍晚时分，观察室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是王大奎。他脸色依旧阴沉，但看到林烨头上厚厚的纱布和毫无血色的脸时，眼中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他身后跟着孙胖子。
“王主任。”林烨睁开眼，声音嘶哑。
“小林……”王大奎走到床边，看着林烨的惨状，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唉！让我说你什么好！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
“王主任，青璃她……”林烨急切地想解释。
“别跟我提青璃！”王大奎猛地打断，脸上再次浮现怒容，“到现在你还想着她？！工商局查了！鹏南三院根本没有叫青璃的住院病人！那封电报，就是个骗局！钱，肯定被她卷跑了！你现在自身难保，还在替她开脱？！”
“不可能！王主任！电报是真的！我亲眼……”林烨挣扎着。
“够了！”王大奎烦躁地挥挥手，“是不是真的，派出所和工商局会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养伤，然后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孙胖子这时凑了上来，脸上堆着假惺惺的关切：“哎呀，林烨同志，你看看你，怎么搞成这样？年轻人，做事太冲动！不过你放心，王主任和我，还是关心你的。只要你好好配合调查，把问题说清楚，特别是那十五块钱的来源，还有服务点其他钱的下落，我们也会帮你说话的嘛！”
他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狡诈的光，语气带着诱哄：“林烨啊，现在关键就是那个青璃！你想想，她卷了钱跑了，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顶缸，多不地道？你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或者知道她可能去哪儿，说出来，那就是立功表现！王主任和工商局那边，也好帮你减轻责任不是？说不定，还能帮你把病治好……”
孙胖子的话，像毒蛇的涎液，既恶心又充满了诱惑。他在套话！想套出粮票换汇的秘密！想套出青璃的下落，彻底坐实他们的“罪行”！
林烨闭上眼，不再看孙胖子那令人作呕的嘴脸，也不再回应王大奎那复杂的目光。后脑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他意识有些模糊。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被撕扯着，一边是伤痛的折磨，一边是巨大的压力，一边是对青璃无法言说的担忧……
“……病人需要休息！你们不能待太久！”护士走进来，语气带着一丝强硬，打断了孙胖子的喋喋不休。
王大奎看了林烨一眼，最终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孙胖子狠狠瞪了林烨一眼，也跟着离开。
观察室再次安静下来。林烨的意识在剧痛和昏沉中挣扎。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像一团被搅乱的浆糊，昏迷前的场景——混乱的人群、孙胖子得意的脸、染血的账本、那只鬼魅般出现又消失的、戴着劳保手套的手……这些碎片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扭曲、重叠。
突然，一个极其模糊、如同隔着厚重毛玻璃的画面猛地刺入他的意识深处！ 那是昏迷前最后的瞬间！混乱推搡中，视线低垂的一瞥！ 墙角！散落的废纸堆旁！一块沾着新鲜血迹、棱角锋利的青砖下！ 似乎……似乎压着什么东西？！一个纸角？！暗黄色的……像是……像是电报局那种电报纸的……一角？！
嗡——！ 林烨的头猛地一阵剧痛！仿佛有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插了进去！他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眼前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再次失去了知觉。
“医生！医生！病人情况不对！”护士惊慌的呼喊声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而林烨残存的意识，只死死抓住那个在剧痛中闪现的、模糊到几乎虚幻的画面——染血的青砖下，那露出的一角暗黄色纸张……那是什么？是……被遗忘的电报底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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