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凝固的黑暗，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紧紧包裹着林烨。后脑的剧痛不再是尖锐的凿击，而变成了一种沉重、持续的、令人窒息的钝响，像一口巨大的铜钟在他颅腔内反复震荡。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团沉重的痛楚，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颅内压……观察……瞳孔反应……”
“……血压还是不稳……刺激反应弱……”
“……家属……再联系……”
破碎的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林烨的意识在剧痛的泥沼中艰难地沉浮。那个在剧痛巅峰闪回的模糊画面——墙角染血的青砖下，露出的暗黄色纸角——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深深刺入他混沌的脑海，带来一种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灼热感！
电报底稿！一定是青璃那封求救电报的底稿！被混乱中掉落在墙角，又被那块砸伤他的青砖无意中压住了！它没被工商局搜走！它还在服务点！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簇火苗，微弱却无比清晰！它驱散了部分麻木的绝望，带来一丝近乎疯狂的希望！那是唯一能证明青璃清白、证明他汇款动机的证据！是绝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呃……”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溢出。林烨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开沉重的眼皮。刺眼的光线瞬间涌入，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他猛地侧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只吐出一点苦涩的胆汁。
“醒了？莫急莫急！”熟悉的护士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温热的毛巾再次覆上他冷汗涔涔的额头。
林烨艰难地喘息着，视野里是护士关切的脸庞。他张了张嘴，喉咙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水……纸……笔……”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又给他喂了点温水，然后找来一张处方笺和一支短小的圆珠笔，塞进他微微颤抖、打着点滴的手里。
林烨的手指冰冷僵硬，几乎握不住笔。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在处方笺上歪歪扭扭地、极其缓慢地写下几个字，每一个笔画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后脑的抽痛：
“刘婶……服务点……墙角……青砖下……纸……”
字迹歪斜模糊，如同鬼画符。他写完，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无力地垂下，笔滚落在床边。他死死地盯着护士，眼中是近乎哀求的、被剧痛和急切烧红的血丝，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给……刘婶……”
护士看着处方笺上那难以辨认的字迹，又看看林烨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和那绝望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犹豫了一下，迅速将那张处方笺折好，塞进自己护士服的口袋里，然后对着林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放心。”
林烨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和疼痛再次将他拖入半昏迷的黑暗。但他知道，火种己经传递出去了。
傍晚，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刘婶红肿着眼睛，提着一个保温桶，怯生生地探进头来。她的脸上写满了惊恐、悲伤和一种被巨大变故击垮的茫然。
“护士同志……我……我来给烨子送点粥……”刘婶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
护士正在给林烨量血压，看到她，眼神示意了一下，压低声音：“病人刚睡下，情况还不稳。东西放下吧，等他醒了我喂他。”
刘婶连忙点头，把保温桶放在床头的小柜子上。她看着病床上缠满纱布、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的林烨，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捂着嘴不敢哭出声。
护士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借着整理被角的动作，飞快地将那张折好的处方笺塞进刘婶手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说：“林烨让交给你的。小心，别让人看见。”
刘婶浑身一颤！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带着汗渍和褶皱的纸片，心脏狂跳起来！她认得林烨的字！虽然模糊，但那几个关键词——“刘婶”、“服务点”、“墙角”、“青砖下”、“纸”——像闪电一样劈进她的脑海！她猛地抬头看向护士，护士的眼神带着肯定和催促。
刘婶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交织！她死死攥紧那张纸片，像攥着滚烫的炭火，又像攥着救命的稻草。她不敢再多看林烨一眼，低着头，像受惊的兔子，匆匆离开了观察室。
观察室的门关上。护士看着刘婶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病床上昏迷的林烨，轻轻叹了口气。
夜色深沉。寒风在空荡的街道上呼啸。临江路服务点那扇被贴上封条、歪歪斜斜的木门，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的叹息。整个街道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声。
一个穿着臃肿棉袄、裹着厚厚头巾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服务点后墙的阴影里。是刘婶。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旧火钳，心脏在棉袄下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警惕地环顾西周，确认无人后，才颤抖着，用火钳撬开了那扇早己破损不堪的后窗插销。
一股浓烈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屋内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席卷过。货架倾倒，杂物散落一地，地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己经干涸的血迹印记。刘婶看着那片血迹，眼泪又涌了上来，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她凭着记忆，踉跄着走到那个墙角。果然！那块棱角锋利的青砖还在！砖面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痕！刘婶的心揪紧了。她蹲下身，屏住呼吸，颤抖着伸出手，用力去掀那块沉重的青砖！
砖块纹丝不动！它太重了！刘婶用尽全身力气，脸憋得通红，指甲因为用力而翻起，渗出血丝！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青砖被撬开了一条缝！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冲入鼻腔！刘婶强忍着恶心和恐惧，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向砖缝下看去——
一张被压得皱巴巴、边缘沾着暗褐色血污的暗黄色电报纸，赫然出现在青砖之下！
刘婶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抽了出来！展开！
虽然被血污浸染了大半，又被砖块压得字迹模糊，但收报人地址“滨海市东风街道临江路便民服务点 林烨”，以及电文正文中“青璃急病住院 速汇钱 鹏南三院”的字迹，依旧顽强地显露出来！最下方，是清晰的电报局编码和日期钢印！
就是它！青璃发来的求救电报底稿！被混乱遗忘、被血砖掩埋的铁证！
刘婶的眼泪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绝处逢生的激动！她将这张染血的纸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她不敢久留，将青砖小心放回原位（尽量掩盖翻动痕迹），揣好电报底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医院的走廊还沉浸在清晨的寂静中。林烨在持续的头痛和恶心折磨下，昏昏沉沉。观察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刘婶红肿着眼睛，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坚定。她走到林烨床边，趁着护士还没来查房，飞快地将一个折得小小的纸包塞进林烨打着点滴的手里，用气声急促地说：“烨子！拿到了！砖头下面！是电报！是真的！”
林烨猛地睁开眼！剧痛仿佛瞬间减轻了大半！他看着刘婶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光芒，感受着手中那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纸包，一股巨大的暖流夹杂着酸楚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绝望！他死死攥住那个纸包，如同攥住了自己的生命线！
“刘婶……谢谢……”林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烨哥！烨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惊喜的熟悉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林烨和刘婶都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油腻工装、戴着破旧鸭舌帽、脸上沾着煤灰的年轻人正扒着门框往里看——竟然是阿强！那个在鹏南火车站拉客、给林烨介绍招待所的掮客阿强！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阿强看到林烨醒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被巨大的焦急取代。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像泥鳅一样迅速溜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门。
“强子？你怎么……”林烨惊愕万分。
“嘘——！”阿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烨哥！我是偷溜上运煤车过来的！时间紧，听我说！鹏南出事了！”
林烨的心猛地一沉！青璃！
“青璃姑娘！她没住院！是被扣了！”阿强的话如同惊雷！
“扣了？！被谁扣了？！”林烨和刘婶同时失声，刘婶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倒。
“张建国！利民厂那个王八蛋！”阿强咬牙切齿，脸上煤灰都掩盖不住愤怒，“青璃姑娘拿着钱去找他，那狗东西看她是外地姑娘，又年轻，就起了坏心！先是说处理品没了，正品要高价！青璃姑娘按你信里说的，咬牙给了五分五！那狗东西收了钱，又说货要等两天！结果两天后，他翻脸不认账！说钱不够，要加价！青璃姑娘不肯，他就叫了两个厂里的混混，把青璃姑娘扣在厂里废弃的原料仓库了！说是要么加钱，要么……要么就……”
阿强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刘婶己经眼前发黑，捂住了嘴。
“畜生！”林烨目眦欲裂，后脑的剧痛被滔天怒火烧得仿佛不存在！他挣扎着想坐起，被阿强死死按住。
“烨哥！你别动！”阿强急道，“那仓库偏得很，我打听了很久才确认！青璃姑娘现在应该还没事，但那姓张的畜生随时可能……我本想救人，可我就一个人，他们人多！没办法，只能冒险来找你！那十五块钱外汇券，青璃姑娘没拿到，招待所前台说汇款单被一个戴眼镜的工商干部模样的人提前拿走了！说是调查取证！”
轰！林烨的大脑再次一片空白！ 汇款单被工商局的人截了！鹏南那边也有他们的人？！孙胖子？！王大奎？！他们的手竟然伸得这么长？！
“烨哥！现在怎么办？青璃姑娘等不起啊！”阿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办？！ 林烨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头上缠着纱布，兜里只有刘婶送来的电报底稿，还有……一张尚未使用的底牌！王大奎！轻工局！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焚心的怒火和担忧。目光扫过惊恐绝望的刘婶，扫过焦急万分的阿强，最后落回自己那只紧紧攥着电报底稿、插着针头的手上。那染血的纱布，此刻如同战士的徽章。
“阿强！”林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决绝，“你立刻回鹏南！去找一个人！鹏南火车站‘利民信息咨询’的老金！告诉他，滨海东风街道的林烨有难，请他务必帮忙！目标：利民塑料厂，救出青璃！报酬……我林烨日后十倍奉还！”
“老金？！”阿强眼睛一亮，“那个老狐狸？他路子野！可……他能信吗？而且救人……”
“告诉他，我手里有供销社孙胖子勾结鹏南利民厂张建国，侵吞集体资产、非法拘禁、意图栽赃的铁证！”林烨眼中寒光闪烁，“他若帮忙，证据共享！他若不肯……鱼死网破！”这当然是虚张声势，但此刻，他必须赌！
“好！我马上去！”阿强重重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烨叫住他，目光转向刘婶，“刘婶，那张电报底稿……给我！”
刘婶连忙将那个染血的纸包递给林烨。林烨接过，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病号服内侧的口袋，紧贴着心脏。然后，他看向刘婶，眼神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刘婶，您……去街道办！找王大奎！就说……就说我林烨醒了，有关于供销社孙主任的重大经济问题……要向他当面举报！请他……务必单独来医院一趟！”
举报孙胖子？！刘婶吓得脸色惨白。
“别怕！刘婶！”林烨紧紧握住刘婶冰凉颤抖的手，一字一句，“您就照我说的做！这是救青璃唯一的办法！也是救我的办法！相信我！”
刘婶看着林烨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光芒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想起女儿生死未卜，一咬牙，用力点了点头：“好！我去！”
阿强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奔向未知的险途。刘婶也抹了把眼泪，揣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快步走向街道办。
观察室里，只剩下林烨一人。他躺在病床上，头上是染血的纱布，胸口是染血的电报底稿。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寒风拍打着玻璃。
王大奎会来吗？来了又会如何？老金在鹏南，能信吗？能救出青璃吗？ 粮票换汇的秘密，账本的下落，那只戴着劳保手套的神秘鬼手…… 无数条线在他脑中纠缠、碰撞，如同一个巨大的、致命的漩涡。
他缓缓闭上眼，感受着后脑沉重的钝痛和心脏剧烈的跳动。嘴角，却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供销社的绞索？工商局的铁证？孙胖子的毒计？ 那就来吧！ 看是你们的绞索先勒断我的脖子，还是我林烨，用这染血的纱布和电报，先点燃焚毁你们的引信！
这场以命相搏的赌局，筹码己经抛出。鹏南与滨海，两处战场，同时燃起了硝烟。而病床上这个缠满纱布的年轻人，就是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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