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冰冷的砖墙吞噬，服务点内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林烨僵立在原地，手中那本失而复得的暗红色塑料账本，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痛着他的掌心，更烫烤着他的灵魂。
那行潦草的蓝色字迹——“粮票水深，好自为之。账本还你，尾巴扫净。”——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瞳孔，寒气瞬间蔓延西肢百骸。
他知道！ 那个戴着劳保手套的神秘人，不仅知道账本的存在，更洞悉了账本里最致命的核心秘密——粮票换汇！ “尾巴扫净”……这是在警告他，必须把粮票换汇留下的所有痕迹彻底抹除！否则……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粘稠的毒液，从脊椎骨迅速爬升，瞬间包裹了他刚刚在轻工局会议上感受到的所有暖意和希望。阳光下的坦途，原来只是表象。脚下，依旧是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深渊。
“烨哥？你怎么了？这……这不是你的账本吗？怎么会在这里？”青璃的声音带着惊疑和担忧，她摸索着找到墙边拉绳开关，昏黄的白炽灯光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林烨脸上那毫无血色的惨白和眼中剧烈翻腾的惊涛骇浪。
林烨猛地回过神，几乎是本能地“啪”一声合上账本，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嘶哑得厉害：“没……没什么。大概是……之前混乱的时候掉在这儿的，被废纸盖住了。”他不敢看青璃的眼睛，更不敢让她看到那行致命的警告。
“哦……”青璃显然不信，但看着林烨惨白的脸色和头上的纱布，她抿了抿唇，没有追问，只是担忧地走上前，“烨哥，你脸色好差，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快坐下歇歇。”
林烨机械地被青璃扶着坐到那张瘸腿桌子旁仅剩的破凳子上。账本被他死死按在膝盖上，仿佛这样就能压住那里面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大脑在高速运转： 神秘人是谁？孙胖子的死忠？不可能！如果是，他应该销毁账本，而不是还回来！是其他觊觎粮票黑市生意的势力？还是……轻工局、街道办里某个深藏不露、洞悉一切的眼睛？王大奎？不，不像，他刚得了好处，没必要这样威胁自己……王科长？更不可能……
“尾巴扫净”……这既是警告，也像是一种……交易？对方似乎在说：把屁股擦干净，别连累我？这意味着，对方或许暂时不想揭发他，但也绝不允许这颗定时炸弹再存在下去！
必须处理掉！立刻！马上！ 林烨的心脏狂跳起来。账本里关于粮票换汇的原始记录，必须彻底销毁！还有……那些换来的外汇券！虽然大部分己经寄给了青璃（尽管被截），但他手里是否还残留着哪怕一张？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丫头，”林烨的声音依旧干涩，但努力带上一点平静，“天黑了，这里又乱又冷，你先回刘婶家休息。我……我再收拾一下，把这点东西规整好就回去。”他指了指地上散乱的纸板和杂物。
青璃看着林烨强装镇定的样子，又看了看他紧紧护在膝盖上的账本，最终点了点头：“嗯，那烨哥你早点回来，别太累了。”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服务点，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一关，林烨立刻如同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颤抖着再次翻开账本，首接找到记录粮票换汇的那几页。昏暗的灯光下，那几行用铅笔写下的、清晰记录着时间、粮票斤数、兑换金额（含外汇券）的字迹，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角堆放废纸和糊纸盒工具的地方，翻出一个边缘生锈的破铁皮饼干盒。这是他的“火种盒”，里面放着火柴、半截蜡烛和一点引火的废纸。他颤抖着点燃蜡烛，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照着他惨白扭曲的脸。
他看着摇曳的烛火，又看看手中那几页承载着巨大风险的纸页。烧掉！烧掉就干净了！只要烧掉，就没人能证明！那个神秘人也就没有了威胁他的把柄！
他颤抖着手，将账本凑近烛火……
就在火舌即将舔舐到纸张边缘的瞬间！ 砰！砰！砰！ 服务点那扇破木门被拍得山响！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门板拍碎！ “烨子！烨子！开门！是我！刘婶！”刘婶带着哭腔的、无比惊慌的喊声穿透门板，如同惊雷般炸响！
林烨的手猛地一抖！账本差点脱手掉进火里！他慌忙吹灭蜡烛，将账本塞进怀里，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来了！”他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强作镇定地走过去开门。
门刚拉开一条缝，刘婶就几乎是扑了进来，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头发散乱，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烨子！出事了！出大事了！阿伟……阿伟他回来了！”
“阿伟？”林烨一愣，刘伟？刘婶那个在省城读中专的儿子？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他是被学校……被学校遣送回来的！”刘婶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警察……警察把他押回来的！说……说他倒卖粮票！被抓了现行！学校把他开除了！人……人现在在派出所！说要家里拿钱去赎人！不然……不然就要判刑啊！”
轰——！！！ 林烨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瞬间金星乱冒！ 倒卖粮票！被抓！遣送！开除！赎人！ 这几个词，如同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他刚刚勉强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
粮票！ 又是粮票！ 他刚刚还在为账本里的粮票记录焦头烂额，想着如何“扫净尾巴”，下一秒，刘伟就因为倒卖粮票被押送回滨海！这仅仅是巧合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猛地想起账本上那行冰冷的警告：“粮票水深，好自为之”……难道……难道刘伟的事，是冲着他来的？是那个神秘人的警告？或者……是孙胖子余党的报复？！
“刘婶……您别急……慢慢说……”林烨的声音抖得厉害，他扶着几乎的刘婶坐下，“阿伟他……他怎么会去倒卖粮票？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知道啊！”刘婶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他……他前阵子写信回来，说学校食堂伙食差，定量不够吃……我还给他寄了十斤全国粮票！谁知道……谁知道他竟然拿去倒卖了！警察说……说他跟社会上的人勾结，在省城黑市上倒卖……被人赃并获！数额还不小！学校说影响极其恶劣，首接开除了！现在人被关在派出所，说要家里交五百块罚款……不然就要送他去劳教！五百块啊！我上哪去弄五百块啊！这是要我的命啊！”刘婶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五百块！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几十块的年代，这无疑是天文数字！足以压垮刘婶这样的家庭！ 而“倒卖”、“黑市”、“勾结社会人员”……这些字眼，更是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在林烨的心上！这不就是他当初为了启动资金，冒险踏足过的深渊吗？！刘伟……难道是被他连累的？还是……被当成了打击他、警告他的棋子？
那个戴着劳保手套的神秘人……刘伟的突然出事……账本诡异地出现和警告……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漩涡，正将他、将刘婶一家，无情地卷入更深、更黑暗的水域！
“刘婶……别哭……”林烨的声音异常艰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钱……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当务之急，是先见到阿伟！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扶着几乎崩溃的刘婶，艰难地走出服务点。夜风刺骨，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服务点那黑洞洞的门口，仿佛看到一双隐藏在劳保手套后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滨海市西城区派出所，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香烟、汗臭和一种压抑的戾气。 值班室里烟雾缭绕，两个穿着藏蓝色警服、一脸不耐烦的民警正对着一个低着头、头发凌乱、穿着单薄旧棉袄的年轻人训斥着。那年轻人正是刘伟，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身体微微颤抖。
“刘伟！你老实点！别以为不吭声就没事了！”一个年纪稍长的民警（老张）拍着桌子，“说！那些粮票哪来的？跟你交易的人是谁？上线是谁？” “我……我不知道……就是……就是学校里有人收……我就把家里寄的……寄的粮票卖了点……”刘伟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
“放屁！”另一个年轻民警（小王）厉声喝道，“十斤全国粮票？就卖了点？黑市上那价格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说！卖了多少钱？钱呢？是不是还有同伙？！”
“没……没有同伙……钱……钱花完了……”刘伟把头埋得更低。
“花完了？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小王猛地站起来，作势要动手。
“同志！同志！别打！别打孩子！”刘婶哭喊着扑了过去，死死抱住刘伟，像护崽的母兽。
林烨连忙上前，挡在刘婶母子面前，对着民警连连鞠躬：“同志！同志！对不起！孩子不懂事！您消消气！我们认罚！认罚！钱……钱我们一定想办法凑！求您高抬贵手，别让孩子遭罪了！”
老张上下打量着林烨，看到他头上缠着的纱布和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邻居，也算是他哥。”林烨连忙解释，“孩子刚从中专被退学回来，一时糊涂……求您给个机会！五百块罚款，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交上！”
老张和小王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张吐了口烟圈，慢悠悠地说：“罚款是省城那边定的，我们只是执行。钱，一分不能少。至于孩子……”他瞥了一眼瑟瑟发抖的刘伟，“看在你们态度还行的份上，今晚可以办个取保候审，你们把人领回去。但记住，案子没结，人不能离开滨海！随传随到！明白吗？”
“明白！明白！谢谢同志！谢谢同志！”林烨如蒙大赦，连连道谢。
交了一百块的“保证金”（刘婶几乎掏空了身上所有零钱，林烨也把青璃带回来的那点钱全垫上了），签了一堆文件，林烨和刘婶才得以把失魂落魄的刘伟从派出所领出来。
深夜的街道空旷死寂，寒风凛冽。刘伟裹着单薄的棉袄，缩着脖子，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刘婶一边抹泪，一边数落着儿子不争气。林烨沉默地走在旁边，心头如同压着千钧巨石。
回到刘婶那间狭窄低矮的平房。昏黄的灯光下，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刘婶给儿子倒了碗热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伟，你跟妈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刘婶拉着儿子的手，“你信里不是说学校定量不够吗？妈给你寄了粮票，你怎么就去倒卖了？跟谁学的啊？”
刘伟捧着热水碗，嘴唇哆嗦着，眼神躲闪，半天才嗫嚅道：“妈……我……我对不起你……我……我也是没办法……学校里……有人……有人专门收粮票……给的价高……比食堂饭票值钱多了……我就……就把你寄来的……还有自己省下的……凑了十斤……卖了……想……想买双新球鞋……”
“糊涂啊！”刘婶气得浑身发抖，“为了双球鞋，你……你把前程都毁了！还被人当枪使！”
“当枪使？”林烨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心头警铃大作，“阿伟，收你粮票的人是谁？长什么样？你怎么认识他的？”
刘伟茫然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我……我不认识他……是……是别人介绍的……在……在学校后门的小树林……交易……那人……那人戴着个帽子……口罩……捂得严严实实……说话声音也压得很低……给完钱拿了粮票就走……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那他给你钱的时候，有没有戴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手套？”林烨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心脏狂跳！
“手套？”刘伟愣了一下，努力回忆着，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不确定的恐惧，“好……好像……是戴了手套……黑色的……厚厚的……像是……像是工人干活戴的那种劳保手套！”
嗡——！！！ 林烨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 劳保手套！又是劳保手套！ 那个夺走账本、留下警告、又神不知鬼不觉送回账本的神秘人！竟然出现在了省城！出现在了和刘伟交易粮票的现场！
这绝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一个冷酷的警告！ 用刘伟的学业、前途，甚至人身自由作为筹码，赤裸裸地告诉他：粮票的尾巴，你扫不干净，我随时可以引爆！而且，我能找到你身边的人下手！
一股冰冷的恐惧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在林烨胸中剧烈燃烧！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看着眼前惊恐茫然、前程尽毁的刘伟，看着旁边悲痛欲绝、几乎崩溃的刘婶，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彻底将他淹没。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发出凄厉的鸣叫，划破死寂。林烨仿佛看到，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一只戴着黑色劳保手套的手，正缓缓举起，指向他，也指向他身边所有在乎的人。
粮票的深渊，比他想象的更深、更黑、更致命。而那个幽灵，己经不再满足于警告，它开始……收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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