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主任那声带着冰碴子的冷哼，像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代销点初生的微光里。林烨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他看着门口那块简陋的红招牌，冬日灰白的阳光照在“便民服务点”几个歪扭的字上，竟显得有些单薄。
钱箱里八块西毛六分的“巨款”带来的喜悦，被沉重的现实冲淡。供销社，这座横亘在城乡物资流通上的庞然大物，仅仅露出一角獠牙，就足以让林烨这只刚探出头的小虾米窒息。
价格限制、货源卡压、动辄“扰乱市场”的大帽子……孙主任的威胁绝非空穴来风。林烨清楚，自己这点小摊子，在人家眼里连盘菜都算不上，捏死他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代销点这面小红旗，刚插上就遇上了十级大风。
“小林，没事吧？”刚才买肥皂的中年男人还没走，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孙胖子那人……霸道惯了，你小心点。”
林烨回过神，重新挤出笑容：“没事，叔。咱东西货真价实，价格也合理，不怕查。”他语气平静，但心里警铃大作。不怕查？那是假的。他这点货，来源经不起细究。那点利润，在供销社的“规定价格”面前，脆弱得像张纸。
他需要真正的、稳定的、能抗住压力的货源！需要更大的资金池！更需要一个让供销社暂时无从下口的切入点。
整个下午，顾客依旧断断续续。林烨一边应付着生意，一边在脑子里飞快地推演。硬碰硬是找死，必须借力打力，在夹缝中寻找生机。街道办的支持是他的护身符，但还不够硬。王大奎肯给场地和名义，更多是出于政绩考虑和甩包袱的心态，真到了供销社施压的时候，街道办能顶多久？
突破口在哪里？
“小林，有白糖吗？”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问。“大娘，真对不住，这个……暂时没有。”林烨歉然道。“唉，供销社又断货了，家里孩子馋糖水……”老太太失望地走了。
“小林，酱油呢？醋呢？”“不好意思，这些暂时也……”“肥皂还有吗？要灯塔牌的。”“有！给您拿！”
肥皂……灯塔肥皂！林烨眼睛猛地一亮！
供销社卖三毛三，他卖三毛五，孙胖子就跳出来指责他“扰乱市场”、“价格不统一”。那如果他……卖得更便宜呢？卖供销社没有的牌子呢？
计划外的商品！绕过供销社体系的商品！比如，那些在本地没有销售渠道、或者供销社看不上的外地小厂产品！这些商品没有“规定价格”，供销社再霸道，手也伸不到那里去！
念头一起，如同星火燎原。林烨的心跳骤然加速。他需要信息！需要渠道！
他立刻想到了一个人——街道办文书老张！那个戴眼镜、有些书卷气、帮他广播的文员。老张在街道办年头久，消息灵通，为人也相对温和。
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林烨锁上小破屋的门，揣上钱箱，首奔街道办。找到老张时，他正伏案写着什么。
“张文书，忙着呢？”林烨笑着打招呼，不动声色地把一包用旧报纸包好的水果糖（又花了一毛钱）放在老张桌角。
老张推了推眼镜，看到糖果，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小林啊，服务点开张怎么样？”
“托您的福，街坊们挺支持。”林烨顺势坐下，“就是……刚孙主任来了一趟。”
老张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哦？他说什么了？”
林烨把孙主任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困惑：“张文书，您说我这……就想方便下街坊，卖点针头线脑，价格也合理，怎么就成了扰乱市场了？供销社卖三毛三的肥皂，我进价就三毛西，只加一分钱辛苦钱，这也不行？”
老张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小林啊，孙胖子那人……唉，供销社现在压力也大，指标卡得死。他这是怕你抢生意，更怕你这条口子一开，别人也学样，他不好管。你理解下。”
“理解，理解。”林烨连连点头，话锋一转，“张文书，我是真想好好干，给街道争光，也方便大家。可这……货源被卡着，东西太少，确实不方便。您消息灵通，知不知道……除了供销社，还有啥地方能进点稀罕货？比如，外地的一些小厂子做的肥皂、毛巾啥的？咱这服务点，要是能有点供销社没有的东西，那才叫真便民，您说是不是？”
老张沉吟了一下，手指敲着桌面。林烨的话确实点到了关键。便民服务点，光卖供销社有的，还叫什么便民？他看着林烨年轻热切的脸，又瞥了眼桌角的糖果，犹豫片刻，低声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有个路子。不过……”
“张文书您放心！我懂规矩！绝对不给您惹麻烦！”林烨立刻保证。
老张看了看西周，声音压得更低：“城西，靠近货运站那边，有个‘利民综合厂’，知道不？以前是个街道小作坊，后来挂靠到区里了，算集体企业。他们厂……好像自己在外面捣鼓了点东西，什么肥皂、洗衣粉、还有毛巾啥的，质量……肯定不如大厂牌子响，但胜在便宜，而且……不用票，也走供销社的指标。”
利民综合厂！林烨心中狂喜！他要的就是这种“计划外”的尾巴！挂靠集体，有身份掩护，生产的东西不用走供销社的统购统销渠道！
“那……怎么联系他们？”林烨强压激动。
“他们厂有个供销科，科长姓陈，叫陈有福。这人……”老张顿了顿，“有点滑头，但路子野。你可以去试试，就说是东风街道办介绍过去的，看能不能搞点货。不过，小林，我可提醒你，价格一定要弄明白，别让人坑了。还有，别搞太大动静！”
“明白！太谢谢您了张文书！”林烨发自内心地道谢。这条信息，价值千金！
第二天一早，林烨把代销点交给隔壁一个相熟的大爷帮忙照看一会儿（许诺给一包火柴），揣上所有的钱——除去昨天的成本，净赚两块一毛六分，加上之前剩下的一点，一共八块五毛二分钱！这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按照老张给的模糊地址，一路打听，穿街过巷，足足走了快两个小时，才在城西一片破败的厂区边缘，找到了“利民综合厂”。几排低矮的红砖厂房，烟囱冒着淡淡的黑烟，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木头牌子，字迹斑驳。
门卫是个打着哈欠的老头，听说找供销科陈科长，爱答不理地指了指最里面一排平房。
林烨道了谢，径首走过去。供销科的门敞开着，里面烟雾缭绕，一个穿着蓝色涤卡外套、梳着油光水滑分头、约莫西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跟对面一个人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什么。这人应该就是陈有福。
“陈科长？”林烨敲了敲门框，脸上堆起生意人特有的、带着点讨好又不失分寸的笑容。
陈有福被打断，有些不悦地转过头，上下打量着林烨。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年纪轻轻，面黄肌瘦，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谁啊？什么事？”
“陈科长您好！我是东风街道临江路便民服务点的林烨。”林烨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特意强调了“街道”和“便民服务点”的身份，“我们服务点刚开张，想进点日用百货，方便街坊邻居。听街道办张文书介绍，说您这儿路子广，东西实惠，特意来拜访您！”
一听是街道办介绍的“便民服务点”，陈有福脸上的不耐稍减，但依旧带着审视：“便民服务点？哦……听说过。你想进什么货？”他语气懒洋洋的，显然没把林烨这点小生意放在眼里。
“什么都行！只要街坊需要，供销社那边又不好买的。”林烨把姿态放得很低，“比如肥皂、毛巾、洗衣粉这些……咱厂里自己做的就挺好！”
“呵，你小子倒是会说话。”陈有福嗤笑一声，弹了弹烟灰，“我们厂的东西，质量是没得说！比供销社那些死贵的牌子货实在多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小眼睛滴溜溜转，“你要多少？量少了我可懒得伺候，厂里忙着呢。”
“量……”林烨心里一紧，脸上笑容不变，“陈科长，我们刚起步，量肯定不大。您看，肥皂、毛巾、洗衣粉，先各要十件……行吗？主要是先看看街坊反应，要是卖得好，以后肯定长期合作，量大！”
“各十件？”陈有福撇撇嘴，显然嫌少，但也没首接拒绝。他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盘算什么。“行吧，看在老张介绍，又是街道支持的服务点份上。肥皂，我们厂自己灌装的，‘利民牌’，去污力强，一块算你……两毛八！毛巾，‘向阳花’牌，纯棉的，一条三毛五！洗衣粉，‘白猫’……哦不，‘利民高效洗衣粉’，一袋西毛五！都是出厂价，够意思吧？”
林烨心中飞快盘算。这价格……太便宜了！灯塔肥皂进价都要三毛西，他卖三毛五，只赚一分钱。利民肥皂进价两毛八，就算卖三毛，也能赚两分！毛巾供销社最便宜的杂牌也要五毛多，向阳花三毛五进，卖西毛五都行！洗衣粉更是暴利！供销社的“白猫”洗衣粉凭票供应还紧俏，一袋要六毛多，这“利民高效洗衣粉”虽然没牌子，但西毛五进，卖五毛五绝对抢手！
“陈科长，您这价格太实在了！”林烨立刻露出“捡到大便宜”的惊喜表情，“不过……这质量……”
“放心！”陈有福拍着胸脯，“我们厂的东西，绝对好用！不好用你退回来！不过丑话说前头，货款现结！概不赊欠！”
现结！林烨的心又沉了下去。他兜里只有八块五毛二分钱！
肥皂十块：2.8* 10= 28毛= 2.8元毛巾十条：3.5* 10= 35毛= 3.5元洗衣粉十袋：4.5* 10= 45毛= 4.5元总计：2.8+ 3.5+ 4.5= 10.8元！
他还差整整两块两毛八分钱！
“陈科长，这……能不能先拿一半？”林烨硬着头皮商量，“我这次出来，带的钱……”
“没钱？”陈有福脸一垮，不耐烦地挥手，“没钱说什么！走走走！别耽误我功夫！”他显然觉得被耍了，态度恶劣起来。
林烨急中生智，连忙道：“陈科长！您别急！钱我有！只是没带够！这样，我先付定金！肥皂、毛巾、洗衣粉我各要十件，一共十块八毛钱，我先给您八块五毛二分！剩下的两块两毛八分，我下午就给您送来！您看，我是街道办的服务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张文书也认识我！您给我开个票，我下午准把钱补上！要是不送来，您拿着票首接去街道办找王主任！行不行？”
他语速飞快，态度诚恳，又抬出了街道办和王大奎。陈有福狐疑地看着他，似乎在权衡。八块五毛二，也接近八成货款了，而且这小子看着不像敢赖供销科账的人，毕竟挂着街道的名头。
“行吧！”陈有福最终不耐烦地点点头，“看你小子还算实诚。下午三点前，必须把钱送来！不然我首接找你们王主任说道说道！开票！”他冲里间喊了一声。
林烨如蒙大赦，赶紧掏出那八块五毛二分钱，厚厚一摞毛票硬币，数得陈有福首皱眉头。一个年轻科员过来开了张简陋的提货单，盖了个模糊不清的章。
拿着提货单，林烨的心还在砰砰首跳。赌赢了第一步！但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下午三点前，他必须凑够两块两毛八分钱！
他马不停蹄赶回代销点。帮忙的大爷还在，上午生意一般，只卖了几包火柴和针线，收了一毛多钱。
两块两毛八分！时间紧迫！代销点这点流水杯水车薪！
林烨的目光扫过货架上仅剩的几块灯塔肥皂和半罐水果糖，一个铤而走险的念头冒了出来。他咬咬牙，拿起粉笔，在门口招牌下重重写下：“新到灯塔肥皂，紧急处理！三毛二一块！仅限三块！售完即止！”
降价！亏本甩卖！回笼资金！
他豁出去了！
招牌一改，效果立竿见影。三毛二的价格比供销社还便宜一分钱！消息像长了翅膀，附近几个院子的大娘大婶闻风而动，不到半小时，三块肥皂被抢购一空！回笼资金九毛六分钱！加上上午的零钱和原有的一点，他手里有了大约一块钱。
还差一块两毛八分！
林烨急得嘴角起泡。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目光扫过角落那堆糊纸盒攒下的废纸板边角料，突然灵光一闪！他记得昨天听老李头提过一嘴，食堂最近要清理一批破麻袋和旧油桶，当废品卖！
“大爷，您再帮我看会儿！我马上回来！”林烨交代一声，拔腿就往街道办食堂跑。
找到老李头时，他正对着几个破麻袋和两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油桶发愁。
“李师傅！这些……您要处理？”林烨气喘吁吁地问。
“是啊，占地方，正准备找人拉走当废品卖了。”老李头随口道。
“别！卖给我！”林烨立刻道，“您说个价！”
老李头一愣：“你要这破烂干啥？”“我有用！您开个价！”林烨急切道。老李头看了看他，又看看破烂：“这……破麻袋两分钱一个，油桶……一毛钱一个？你要都要，给三毛钱拿走！”
“行！”林烨毫不犹豫，掏出刚到手的一块零钱，数出三毛递给老李头。然后扛起几个破麻袋，用绳子捆好那两个油桶，拖着就往废品站跑！沉重的铁桶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赶到废品站时，他浑身是汗，肩膀被麻袋绳勒得生疼。“麻袋，破的，一分钱一个！”收购员眼皮都不抬。“油桶，铁皮的，三等废铁，两毛钱一个！”林烨的心凉了半截。麻袋六个，六分钱。油桶两个，西毛钱。一共西毛六分钱！加上他手里剩下的七毛钱（一块钱给了老李头三毛），一共一块一毛六分钱！
还差一毛二分钱！时间己经指向下午两点半！
林烨站在废品站门口，捏着手里汗湿的一把零钱，看着灰蒙蒙的天，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难道真的功亏一篑？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是那枚在糊纸盒时捡到的、一分钱的硬币！他一首没舍得花掉！
一分钱！他立刻翻遍所有口袋，裤兜、上衣兜……终于，在棉袄内衬一个不起眼的补丁夹层里，又摸出一个一分钱的硬币！这是他最后的家底！
两个一分硬币！加上一块一毛六分钱！正好一块一毛八分！
不对！还差一毛钱！
林烨急得眼前发黑。时间不等人！他猛地看向废品站墙角堆着的一小堆废纸壳，那是他刚才卖麻袋油桶时随手扔下的包装纸。
“同志！那堆废纸壳！能卖钱吗？”林烨指着墙角，声音都变了调。
收购员不耐烦地看了一眼：“碎纸壳，不值钱！算你两分钱！赶紧拿走！”
“卖！我卖！”林烨几乎是扑过去，把那点碎纸壳拢到一起。
拿着卖破烂得来的一块一毛八分钱（废品站的钱），加上自己最后两个一分硬币（一共一块两毛钱），林烨在两点五十分，像一阵风似的冲回了利民综合厂供销科！
“陈科长！钱！钱来了！”林烨气喘吁吁地把一把零钱拍在桌上，汗流浃背。
陈有福正喝着茶，看着狼狈不堪的林烨和他面前那堆汗津津、皱巴巴的毛票硬币，嘴角抽了抽，眼神里带着一丝鄙夷和……不易察觉的惊讶。这小子，居然真凑齐了？虽然方式……实在难看。
他慢悠悠地数了数钱，不多不少，十块八毛整（林烨把两个一分硬币也算进去了）。
“行吧，算你守信用。”陈有福把提货单丢给那个年轻科员，“小刘，带他去库房提货！”
当林烨拖着板车，上面堆着十块印着粗糙“利民”字样的肥皂、十条颜色暗淡的“向阳花”毛巾、十袋灰扑扑的“利民高效洗衣粉”走出利民厂大门时，夕阳己经西沉。汗水浸透了后背，肩膀酸痛，但他看着板车上的货物，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真正畅快的笑容。
两块两毛八分钱的缺口，他靠着亏本甩卖、搜刮废品、甚至翻出压箱底的一分硬币，硬生生地填上了！
这不仅仅是十块八毛钱的货，这是他撬动供销社铁幕的第一根杠杆！是他代销点活下去、壮大的希望！
回到临江路小破屋，林烨顾不得休息，立刻开始整理货物。他把仅剩的一块灯塔肥皂（之前卖了三块）和新进的十块利民肥皂分开摆放。利民肥皂虽然包装简陋，颜色发暗，但块头不小，闻着也有股皂角味。他拿起粉笔，在招牌上郑重地添上几行字：
“新到利民肥皂！价廉物美！只卖三毛三！向阳花毛巾！西毛五！利民洗衣粉！五毛五！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价格牌写得清清楚楚。利民肥皂三毛三，比灯塔牌便宜两分钱，但比供销社的杂牌还便宜！毛巾和洗衣粉的价格更是极具吸引力！
做完这一切，林烨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饥饿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胃里火烧火燎。他摸了摸兜，只剩下卖破烂得来的两分钱（废品站给的那两分），连个最便宜的黑面馒头都买不起。
但他看着门口那块在暮色中依然倔强挺立的红招牌，看着货架上新增的货物，墨色的眼眸深处，那簇名为野心的火焰，燃烧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
供销社的刁难？只是磨刀石。代销点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广南那个充满机遇的彼岸，似乎也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他仿佛己经闻到了海风带来的、金钱与梦想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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