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院的门被粗暴推开时，云栖梧正将最后一点省下的、硬如石块的馒头碎屑塞进嘴里。干涩粗糙的碎末刮过喉咙，带来一阵熟悉的灼痛感，却奇迹般地压下了胃袋深处那火烧火燎的空茫。
“云姑娘，该去洗衣了。”小六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公事公办的刻板，听不出丝毫情绪。
云栖梧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没有回应。三天“绝食”，靠着这点微薄的口粮吊命，身体虚弱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她眼底深处那簇幽冷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旺盛。
小六见她不动，提高了声音：“公公吩咐……”
“知道了。”云栖梧打断他，声音嘶哑。她扶着床沿站起身，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瞥了一眼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笤，用眼神示意她留在屋里。
西长屋水井旁，冰冷的井水刺骨。云栖梧将一件散发着陈旧霉味的旧衣浸入水中，指尖触到那冰凉，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洗得很慢，动作甚至有些笨拙，心思却全不在那堆破布上。
她的目光，如同猎鹰般，锐利地扫过不远处的廊洞——那是通往厨房的必经之路。小六像一尊石像般杵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目光如炬，没有半分松懈。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爬升，厨房的方向开始飘来若有似无的饭菜香气。云栖梧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点点沉下去。
小笤……还没来。
按照计划，小笤此刻应该“恰好”路过厨房，“顺手”替她取午饭，然后……做点什么。那丫头胆子小得像兔子，云栖梧本就没抱太大希望，只是这最后的尝试也落了空。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厨房的粗使婆子提着食盒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目光扫过云栖梧时，更是充满了复杂的同情。
“云姑娘……您的饭。”婆子将食盒放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您……您还是赶紧回梅……兰院看看吧！小笤那丫头……出事了！”
云栖梧的心脏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她霍然起身，带翻了脚边的木盆，脏水溅湿了她的裙摆也浑然不觉。她甚至没看小六一眼，拔腿就朝着兰院的方向冲去！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爆发力！
“云姑娘！”小六一惊，连忙追了上去。
云栖梧冲进兰院时，里面一片死寂。她心下一紧，脚步一转，毫不犹豫地朝着隔壁倚竹轩的方向狂奔！
倚竹轩的院门敞开着，里面的景象让云栖梧瞳孔骤缩！
小笤正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面前站着两个丫鬟，为首的那个，正是上次在菊院呵斥过她的紫玉！此刻紫玉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刻薄和得意，她身边另一个丫鬟手里，赫然拿着一截断裂的、水头极好的翡翠簪子！
“云姑娘来得正好！”紫玉看到冲进来的云栖梧，非但没有惊慌，反而抬高了下巴，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不屑，“你的丫鬟手脚不干净，毛手毛脚，打碎了我们姑娘最心爱的翡翠祥云簪！这等没规矩的贱婢，就该好好教训！奴婢替姑娘管教管教，让她长长记性！”
她话音未落，扬手就要朝着小笤的脸扇下去！
“住手——！”
一声嘶哑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云栖梧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狼，猛地扑了上去！她动作快得惊人，在紫玉的手掌落下之前，狠狠撞开了她！
紫玉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瞬间涨红，又惊又怒：“你！你敢推我？！”
云栖梧根本没理她！她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小笤拽起来护在身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死死钉在紫玉脸上：“我的丫鬟，轮不到你来管教！”
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凛冽气势！那眼神里的凶狠和护犊之情，让紫玉心头一寒，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放肆！”紫玉稳住身形，恼羞成怒，“她打碎了蒋姑娘的簪子！这是御赐之物！你赔得起吗？！我看你们主仆俩就是存心的！一个装疯卖傻，一个毛手毛脚！都不是好东西！”
“御赐之物？”云栖梧冷笑一声，目光扫过那截断簪，“既是御赐，为何不妥善保管，随意放置？是蒋姑娘不珍重御赐，还是你等下人伺候不周，致使宝物受损？如今倒要拿一个粗使丫头顶罪？！”
她字字诛心，逻辑清晰，瞬间将矛头反指回去！
紫玉被她问得一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你……你强词夺理！分明是她……”
“分明是什么？”云栖梧步步紧逼，眼神锐利如刀，“簪子是怎么碎的？是在何处碎的？当时可有旁人在场？紫玉姑娘，你口口声声说是小笤打碎的，证据呢？人证呢？还是说……你亲眼所见？”
“我……”紫玉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一时语塞。她确实没有亲眼看到小笤打碎簪子，只是发现簪子碎了，又看到小笤在附近惊慌失措的样子，便认定是她。
“拿不出证据？”云栖梧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就是诬陷！蒋姑娘心善，身边却养了你这种搬弄是非、欺压弱小的刁奴！我看该被管教的，是你！”
“你！”紫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云栖梧的鼻子，“你血口喷人！我撕了你的嘴！”她再也按捺不住，尖叫着扑了上来！
云栖梧眼中寒光一闪！她饿得发虚，力气远不如紫玉，但她骨子里的那股狠劲被彻底激发！她非但不退，反而迎着紫玉冲了上去！在紫玉的手即将抓到她的脸时，她猛地低头，狠狠一头撞在紫玉的胸口！同时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紫玉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她的皮肉里！
“啊——！”紫玉痛呼一声，胸口被撞得生疼，胳膊更是像被烙铁烫到！她气急败坏，另一只手胡乱地抓向云栖梧的头发！
两个女人瞬间扭打在一起！云栖梧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扯头发，抓脸，用头撞，用牙咬！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惊人的凶悍！紫玉虽然力气大些，却被她这股同归于尽的狠劲震慑，一时间竟落了下风，发髻散乱，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狼狈不堪！
“反了！反了天了！快拉开她们！”倚竹轩的其他丫鬟吓得尖叫起来，却没人敢上前。
就在这时——
“住手！”
一声冷喝如同冰水浇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衍带着阿大和小六，脸色铁青地出现在院门口！他显然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当他看清院内扭打成一团、状若疯妇的云栖梧和狼狈不堪的紫玉时，那张本就阴鸷的脸瞬间黑沉如墨！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
“成何体统！”李衍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云栖梧，“把这个疯子给我拉开！拖下去！杖毙！”
“杖毙”二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云栖梧心头！她身体猛地一僵，动作顿住。
阿大和小六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她和紫玉分开。
云栖梧被两个内侍死死架住胳膊，头发散乱，脸上带着几道抓痕，嘴角甚至有一丝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紫玉的）。她剧烈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李衍，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一丝……冰冷的嘲讽。
“公公！”紫玉如同见到救星，捂着脸哭诉道，“公公要为奴婢做主啊！云姑娘她……她纵奴行凶，打碎了姑娘的御赐簪子，还……还动手打人！简首无法无天！”
李衍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云栖梧脸上刮过。他看着她那副狼狈不堪却依旧倔强的模样，胸中那股被愚弄、被挑衅的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正要开口——
“李督公。”
一个清冷、平静，如同玉石相击般的声音，从倚竹轩主屋的方向传来。
珠帘轻响，一道素雅的身影出现在廊下。蒋碧涵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罩一件同色薄纱披风，乌发松松挽起，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李衍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一支簪子而己，碎了便碎了。”
“紫玉，不得无礼。”
“云姑娘，”她的目光转向被架住的云栖梧，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带着你的人，回去吧。”
空气瞬间凝固。
李衍脸上的暴怒僵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蒋碧涵：“蒋姑娘，这……”
蒋碧涵却不再看他，只对身边的另一个大丫鬟道：“青黛，送云姑娘回兰院。”说完，她转身，珠帘再次落下，隔绝了她清冷的身影。
李衍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蒋碧涵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被青黛示意松开的、依旧倔强地挺首脊背的云栖梧，胸中翻腾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浇下，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落。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的字：
“滚！”
云栖梧没有看他。她挣脱开内侍的钳制，踉跄一步，稳住身形。她走到依旧吓得瑟瑟发抖、泪流满面的小笤身边，伸手，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没看任何人，只紧紧攥着小笤的手，挺首了那单薄却如同青竹般坚韧的脊梁，一步步，走出了这片充满屈辱和硝烟的庭院。
夕阳的余晖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兰院的门在身后关上。
云栖梧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松开小笤的手，双手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是恐惧。
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是压抑到极致的……无声恸哭。
小笤跪坐在她身边，想哭又不敢哭，只能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云栖梧蜷缩的身影上，也照在她紧握的、指节泛白的拳头上。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蒋碧涵……
云栖梧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
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睛，那句轻描淡写的“回去吧”……
这突如其来的“援手”，究竟是怜悯？
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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