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院的门被粗暴推开时，云栖梧正蜷缩在架子床的角落，锦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三天水米未进，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额角那道伤疤在失去血色的皮肤映衬下，显得愈发狰狞。
小六站在门口，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云姑娘，该去洗衣了。”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如同沉睡的雕像。
小六皱了皱眉，提高声音：“云姑娘？”
依旧一片死寂。
小六犹豫了一下，看向一旁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小笤。小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小六一个眼神制止了。
“公公吩咐，”小六的声音冷硬了几分，“姑娘若再不起身，今日……便无饭食。”
床上的人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仿佛连这点微弱的反应，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小六站了片刻，最终无奈地转身，对着门外守着的内侍低声道：“锁门。今日……不必送饭了。”
沉重的院门再次落锁，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声音。
小笤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姑娘……您……您吃点东西吧……这样下去……会死的……”
云栖梧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杏眼，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空洞，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她看着小笤，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嘲讽。
“死？”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不会让我死的。”
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锦被里。饥饿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在清醒与模糊的边缘沉浮。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力的流逝，如同指间沙，握不住，留不下。但这感觉……竟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平静。
她在赌。
赌李衍的底线。
赌他……不敢让她死。
菊院。
“砰！”
精致的青花瓷盏被狠狠掼在地上，碎裂的瓷片如同西溅的冰碴，在光滑的地砖上跳跃、滚落。滚烫的茶水泼洒开来，氤氲起一片带着苦涩香气的白雾。
李衍胸口剧烈起伏，那张本就阴鸷的脸此刻因为暴怒而扭曲，额角青筋突突首跳。他指着跪在下方的小六，声音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三天？！她真就……一口不吃？！你们是死人吗？！不会撬开她的嘴灌进去？！”
小六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惶恐：“公公息怒！奴才……奴才试过！可云姑娘她……她牙关咬得死紧！奴才……奴才实在不敢用强……怕……怕伤着姑娘……”
“伤着？！”李衍猛地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上面的茶具哗啦碎了一地，“她都要把自己饿死了！还怕伤着？！废物！一群废物！”
他焦躁地在屋内踱步，宽大的曳撒袍角带起一阵阵阴风。三天！整整三天！那个疯子！她竟然真的敢！用绝食来对抗他！用她那条贱命来威胁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他的心脏。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失控。
这盘棋，他本以为自己是执棋者，那个叫云栖梧的女人不过是他掌中随意揉捏的棋子。可如今，这枚棋子竟敢掀翻棋盘！用最决绝、最惨烈的方式，试图挣脱他的掌控！
她若真饿死了……
一个被他幽禁在后院、名义上是他“姨娘”的女人，活活饿死在他的府邸里……
这消息若是传出去……
那些早就对他虎视眈眈的言官御史，那些在朝堂上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的政敌……他们会如何攻讦？会如何编排？说他李衍刻薄寡恩？说他虐待女眷？甚至……说他逼死人命？！
陛下……陛下会怎么想？他好不容易在陛下心中建立起的“忠心勤勉”的形象……
李衍猛地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窜上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不行！
绝不能让她死！
“走！”李衍猛地转身，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嘶哑，“去兰院！”
兰院的门锁被粗暴地打开。
李衍带着一身煞气闯了进来，身后跟着噤若寒蝉的阿大和小六。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久病之人的沉闷气息。
小笤跪在床边，看到李衍进来，吓得浑身一抖，慌忙退到角落。
李衍几步走到床前，一把掀开那厚重的锦被！
云栖梧蜷缩在那里，像一只被剥去了所有保护壳的幼兽。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在外的肌肤苍白得能看到青色的血管。三天绝食，让她本就纤细的身体更加瘦骨嶙峋，锁骨深陷，脸颊凹陷下去，眼窝处一片浓重的阴影。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这副濒死的模样，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李衍沸腾的怒火上。
他心头猛地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恐慌和一丝……极其陌生的、类似于“不忍”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探她的鼻息，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猛地顿住！
就在这时，云栖梧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黑沉沉的，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求生的欲望。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虚无的空洞。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聚焦在李衍那张写满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脸上。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云栖梧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渗出一丝血珠。一个极其微弱、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如同游丝般从她唇间逸出：
“公公……”
“您……”
“是想……看我死吗？”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李衍的心脏！
李衍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那双死寂的眼睛，那轻飘飘的一句质问……
像是一面最残酷的镜子，瞬间照见了他心底那丝被权力和暴戾掩盖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和卑劣！
他看着她，看着这个被他一步步逼到绝境、如今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女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这盘棋……
他可能……下错了。
他以为她是棋子。
却忘了……
饿狼濒死，亦能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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